浓煮甜烂(91)
邢幡问他如何选择。如果你能活下来,我就让你活着。
邢幡给他选择。但说到底,张仁帆是没有选择的。他也知道,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步,邢幡大抵也不会派人救治他,或许在某个环节俏无声息地殁于医疗事故。那双眼睛里哪里给活路供他挑选,若不是陈羽芒没来,他是连选都没得选。
“让这么惜命的人自杀,你真令人害怕。”
邢幡说:“这比你说任何话都要伤我的心,但我知道你是说赌气话。”
确实,陈羽芒从来没有害怕过他,即便是现在也一样。就算害怕了,他也不太可能会跑掉或者躲避,反而会离邢幡很近,会更加亲密。
“所以是假的,被叫去问话也是假的,”陈羽芒懊恼的很,主要是自己猜到了,“我就知道……”
邢幡说:“都太着急了。”
陈羽芒听出来了,邢幡所指不只是赵坚和张仁帆,还有自己。
陈羽芒说:“我本来就没指望这点事就能烦扰到你,我没想到他这么蠢。”
“被问话不是假的。”邢幡安慰他,“确实有质问我的作风问题,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为什么带着你招摇。”其实主要还是陈羽芒的身份问题,这么多年一直睁只眼闭着眼,但其实如果他在内陆,邢幡是不太能与他密切接触的。
邢幡说:“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很怕你出事。”
好像是真的后怕。
陈羽芒说:“我不相信你。”
邢幡说:“我害怕的。”
陈羽芒久久未动,邢幡走近他身边,他口袋里有陈羽芒的发圈,是普通的那种黑色皮筋,他伸出手,五指梳着陈羽芒的长发,再将它们低低拢起。极近的距离,鼻尖微微抵着胸膛,邢幡身上有血腥味道,伴着浓厚的、还没有开始烧灼焦臭的烟草味。
那些芬芳渐渐再也嗅不到了。
陈羽芒待在他的双臂之间,静静地由着邢幡轻轻将他头发束好,细软的发质就是容易有头发溜下来,如果扎得太低,就总是需要将它往耳后挂。邢幡整理着陈羽芒的碎发,“为什么要让赵望声杀了方诞,”余光总能瞥见那一床肮脏的东西,他不由得蹙眉,“如果你想让方诞死,直接和我说不行吗。”
“原来你知道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你还在责怪我,”邢幡对陈羽芒的疑问避而不答:“我不会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外界对我的怀疑,我从来没有解释过。”他身体力行地表示,陈羽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陈羽芒轻笑一声,“满嘴谎言的疯子。”虽然自己也半斤八两,但若是要对邢幡埋怨指责,他确实最有资格。
既然没有继续装模作样的必要,那就开诚布公地交出真心去,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构成他们之间一切的只有无数谎言。
本就不是纯真美好的开端,从一开始就心怀各异。他要接近要利用,而他好奇且戏谑。陈羽芒忽然笑着,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我让你死你也会去死?”
邢幡没有说什么,他看向张仁帆的右手,那把枪还能用。虽然脏,“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如果你实在想,也不是不行。”
陈羽芒嗤之以鼻,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那我希望自己去死。”
邢幡长久地沉默。
但他还是说:“有些事情的优先度高于一切。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把你关起来。”
“像陈悟之那样把我关起来?”
“不会,”再一次,邢幡将陈羽芒松落的长发挽到耳后,说,“我知道你怕黑。”
陈羽芒说:“不爱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邢幡问:“你希望我爱你吗?
陈羽芒说:“希望啊。”
邢幡问:“你希望我爱你吗。”
陈羽芒嘴唇微微张了张,看着邢幡的眼神愈发轻曼无趣。或许早就猜到邢幡深知他的恨意,邢幡知道陈羽芒不爱他,不再爱他,或者从未爱过他。越了解陈羽芒越能明白他的自私与薄情,其实最开始能相遇,只是因为这是一场经典而标准的同类吸引。
陈悟之警告过邢幡,因为他知道自己儿子不会爱人,董事长肺腑之言源自真心,邢幡心知肚明。他知道,无论是谁都可以。谁对陈羽芒好都可以,不必非要是‘邢幡’。
陈羽芒也心知肚明,之所以不爱,大抵也是因为邢幡看透了他。
连齐研都看得出来陈羽芒是睚眦必报的疯子。人心瞬息万变,更何况十年。陈羽芒恨邢幡恨得深入骨髓,他希望邢幡去死,希望这个背叛他抛弃他的人不得善终。
邢幡知道。
怎么不知道。
他骗了陈羽芒啊,从一开始就在欺骗陈羽芒。他让陈羽芒一无所有,让最骄矜富贵的自此落魄漂泊,再无依靠。
——是他的,或是别人的——本该是谁的掌上明珠,因为他,长久地活在泥泞之中。
再相见,对着那形销骨立的身体与黯色破败的瞳孔,他认不出面目全非的他。
握着那双手的时候邢幡微微地叹了气,无论如何,曾经心动过,唯一心软过的,唯一激起他欲望的,唯一让他从无尽的恨意中暂时脱身的:
“陈羽芒。”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在邢幡看来,那就是个曾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孩子。永远不会从邢幡的嘴里问出最想要的答案。
陈羽芒每一次问:“为什么不爱我呢。”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不得好死。更何况爱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邢业霖每一次找到我的母亲,强奸她时候邢业霖表现得也很痛苦,他声泪俱下,口口声声都是爱意。是童年的旧情,是巧合,是恩救命的情。也是令人痛苦的、令他和她痛恨对方的爱意,父亲单方面的爱意,铺天盖地如雷霆暴雨一样,让她痛苦地恨不得自行了断,恨不得用刀刃将自己千刀万剐,杀个稀烂。
这是爱的话,我又该怎么爱你。
既不会有个善终,为什么非要拉陈羽芒一起。起初我只是不明白,我将你送走,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为什么拿着我的视频什么都不做。
久而久之,我终于明白了。不是失去了兴趣,而是你遗留下来的只有恨意。
是啊,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说到底你希望我爱你吗。
这一次陈羽芒没回答,而邢幡从头至尾都知道答案。
邢幡想,在很早很早之前,或许是那个天寒地冻的大雪天。
陈羽芒不爱也不要爱了。
陈羽芒有气无力地说:“想要你死是真的,爱还是算了。”
但邢幡没有答应陈羽芒,是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不是他有未完成的心愿,是陈羽芒还没有治好。
“陈羽芒在哪?”
季潘宁满世界找人。她拼尽全力终于联系上了邢幡,“邢总长,他在哪里,他还安全吗。”
原本会收拾到最晚的员工将大门敞开着,监控显示昨夜齐研来过,二人似乎起了冲突,又以前一后地离开。
看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极其不安,安慰自己既然邢幡在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但第二天陈羽芒没有再来上班,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月过去,她再也没看见陈羽芒。
员工都在传,季潘宁到最后果然还是把他开了。
“邢总长,他到底在哪。”季潘宁说得难堪极了,“您这些年不在大抵不明白,陈羽芒没一个人有生存的能力。他心理有问题,他早就不正常了。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感觉他和你在一起也不像被治好了。当年我和他一起去留学,白星出事的那一年他说什么都要回去,我是劝过的,他知道回去之后会是什么下场,但是他不听。”
季潘宁说:“陈羽芒的状态很危险,我以为您回来了他就会好。但我看的出来,他——喂?喂?操!”
她浑身发抖,满脑子都是最糟糕的画面。握着手机,季潘宁站在自己的办公室,看着楼下迎来送往的豪车贵客。许久,她一把推开冷着脸与自己斗气许久的谷恬,自行下了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