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南墙(8)
邹向南自己也很平静,只有在进动物园,给林均展示最中央的一大块预留空地后,他脸上的表情才灵动起来。
他跟林均说他已经和市立动物园联系过了,等约定好的两只小熊猫来了,它们住就会这儿。
那里面有人造的流动溪流,有假山有真树,还有各式秋千以供娱乐活动,堪称世外桃源。邹向南对这个布置很满意,里面都还没小熊猫呢,他看着那个场地,已经满心欢喜和憧憬:“我和你说啊,我现在心态特别好,就觉得哪怕世界毁灭,我即将有一只小熊猫,世界毁灭去吧,与我无关。”
邹向南说:“我现在只要小熊猫。”
那片场地,邹向南都看痴了,但林均很清醒,他轻轻地往后退了半步,看着邹向南的头发。
邹向南并没有因为逐渐攀升的夏日气温把头发剪了,而是留着,现在的长度完全能扎个马尾,如果渐渐褪成棕红的发色能再亮一些,那个背影跟他七年前出道的造型几乎如出一辙,好像他从未变过。
他又往后又退了两步,使自己能看到那块场地的全局。那一刻他也觉得这样的邹向南挺好的,没有舞台,没有词和曲,没有吉他和麦克风,他不再闪耀明亮如一颗星,但他至少是开开心心的。
而就在这时,林均的手机震动声搅动了这片岁月静好。见来电的是许乔峰,林均就也没避开邹向南,而是直接接起。
他以为他会得到什么公关危机已解决的好消息,但许乔峰的语气显然严肃又焦灼。
“这件事有些不对劲。那些狗仔,不,应该说陈漾大哥开得价太高了,他们谈了一个下午没谈拢,陈漾心态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跟他妈说大不了鱼死网破。然后有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港报在半小时前印了大量的临时刊,封面是几张新的陈漾在那个俱乐部两年前公调的照片,陈漾的脸还是很模糊,但是……”
林均心中一凛:“但是什么?”
“但是那个入镜的m是红头发的。真是要命了,红头发,没露脸。陈漾知道后一下子就慌了,没和我们任何人商量,在自己微博上发了一条,说这件事跟邹向南没关系,别把他牵扯进来……”
两年前邹向南都不知道有陈漾这人呢,这事当然和他没关系,可这微博一发,不就提醒了所有人,陈漾有个前男友叫邹向南吗。
而最微妙的是,陈漾也没肯定地说,照片里的红头发不是邹向南。
许乔峰忍着骂脏的冲动,继续道:“现在好了,全网跟收钱了似的起底邹向南,热搜都撤不下来。”
9 第9章
挂电话后,林均有那么几秒钟头脑一片空白。
他打开了微博,热搜榜果真如许乔峰所言被邹向南的名字占据。林均点开后迅速往下划,那些营销号的评论和转发数全都直线蹿升。
随后所有信息都涌入林均的脑海,并全都指向一个直觉——这是预谋好的。
“……怎么了?”感受到林均的沉默,邹向南慢慢地扭过头,同时抬手拢了拢头发,有抓成马尾的打算。
但林均比邹向南快。他攥着邹向南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要他跟自己走。这一切对邹向南来说都是骤变,他当然不肯没个理由就跟人私奔似地离开,挣开了林均的手,问:“你怎么这么紧张?”
林均怎么能不紧张,他给邹向南看实时更新的微博榜单,“邹向南 陈漾”后面有个红到发黑的“爆”。
但出乎意料地,邹向南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诧异,那一双眸更是水波不兴,好像那个名字所指代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我知道啊。”邹向南说,“陈三太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得就是希望重新提一提我和陈漾的恋情,帮他挽回点好感度。”
“……什么?”林均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需要时间,我就当是帮个忙。”
“那你知道他们用什么方式把你抛出来挡舆论的吗,你还一个劲的‘好好好’?”林均思绪都是乱的,“他给你什么?他能给你什么?钱?你需要钱你找我啊?!你——”
“我不缺钱啊……”邹向南小声着,“我就是帮个忙。”
林均呼吸都是一滞。
他努力消化那三个字,帮个忙。
牵扯进来败坏自己名声,在邹向南眼里,就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帮陈漾一个忙。
“他们母子俩真的不容易,陈漾也确实苦。”邹向南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居然有心思笑:“他和我不一样,他年轻,有才华有抱负,也是真的喜欢音乐,想一辈子吃这碗饭。我身上没代言没通告,再过两个月就正式退圈了,和我的比起来,肯定是他的形象更重要,对公司也更有价值。”
林均觉得匪夷所思:“你就这么不在乎你自己?”
邹向南摇了摇头:“网上是网上,现实是现实。我的名字在网上再怎么爆,我现在出去也不会有人把我认出来,不管他们隔着网线怎么吃瓜,我都没有受任何影响。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他说:“我当然不在乎。”
“所以你就这么糟蹋自己?”
邹向南一愣。
他重新看向林均,才发现林均的眼眶都是红的。
他还听到林均骂了句脏话。相识七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林均如此失态。
“你——!”林均是气的,气得话都说不完整,指着邹向南的手都在抖。
介于林均从来没对邹向南发过火,有过激烈的外露情绪。邹向南此刻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在林均眼里,他这么做,是大错特错。
可是——
“……是你说的啊,我自己的人生和路,我自己选。”
“选自暴自弃,成全别人?”林均被他气笑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不是不上进,你根本就是不自重、不自爱!”
邹向南张了张嘴,再开口,底气已经动摇了,但还是逞强小声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在乎?!”
林均的声音的如银瓶乍破,刺激着邹向南的耳膜,他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也不敢去看眼眶都要瞪裂的林均。
“……对不起。”心绪渐渐平复的林均为他刚才的暴戾道歉。随后他笑得很无奈,也很疲惫。
“是啊,你不在乎,你怎么会在乎呢……”他自言自语地,觉得邹向南没救了。他也没有再费口舌的必要,转身准备离开。他要是再快一点,还可以赶上最后一班回北市的航班。
走到门口的时候邹向南从后面喊他的名字,声音黏着鼻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
但林均没回头,从来都是他看邹向南的背影,他也报复地想让邹向南有一遭这般酸楚的体会。
天公都为他的失意作证。他刚上了计程车,窗外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噼里啪啦打在车顶上,车窗上,车前盖上,林均没有在雨里,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身子外面是热的,里面是冷的。
他和司机师傅说去机场,但他们正好赶上下班高峰期,在上高速前堵在了一个岔路口。林均低着头刷实时微博,首页的营销号五条里有三条都在讲邹向南,评论区高赞的几个也都在猜测那个m到底是不是他。
许乔峰和秦晓的消息也在此起彼伏地冒,给他发了几条论坛里的帖子,里面已经有邹向南引诱陈漾入字母圈的阴谋论。
这完全是毫无证据的捕风捉影,但在网友眼里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邹向南比陈漾大那么多,和他相比,陈漾这个年纪就像个孩子。
舆论走向开始往对陈漾有利陈三太想看到的方向扭转。因为孩子是可以被原谅的,只要错误的代价由邹向南承担。他曾经的恋情也接连的被扒出来,光看身份背景,他的历任男友确实优质,以前他没负面新闻,别人想酸他也找不到切入口,现在好了,一个个都摇身一变成了知情人士,给吃瓜群众传谣分手隐情。
那些“隐情”被许乔峰截图了一两个发给林均。他已经忙脑子瓦特了,给林均发了好几个呵呵的笑脸:万万没想到他最后两个月翻车成这样,我给他打电话还不接。
许乔峰也给林均传了杂志上的照片。林均一眼就能百分百确定那个人不是邹向南。不需要什么胎记红痣,他就是能打这个保票。
他于是让秦晓把照片原件买下来,那上面的时间显示是两年前——那段时间邹向南根本不认识陈漾,人也在伦敦,不可能出现在港岛。
他是清清白白的。
这份证据让林均松了口气。司机师傅开了空调,但林均还是闷得慌,可一摇下窗户,又湿又腻的空气如膨胀的气球贴上林均裸露的皮肤,让他更不好受。
林均问师傅:“这雨也开始下了,为什么还这么闷?”
“梅雨季节就这样的。”师傅是本地人,对阴雨绵绵的初夏早已见怪不怪,“今年入梅早,现在就开始下雨,不仅现在闷,还得再持续起码一个月。”
林均想到一句词:“梅子黄时雨。”
“对对对,不过我们这里不种黄梅子,种红的。小伙子现在走真是可惜,你要是再留个小半个月,杨梅也可以摘了。我们山令城的杨梅啊,可是别地都没有的,你肯定没尝过!”
林均礼貌的一笑。他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没品过,杨梅又不是什么稀奇的水果,他要是想吃,自然有人送上精挑细选的。
而且他也订好了回去的机票。林均最不缺的就是钱,杨梅村那家民宿包的全额款于他而言更是九牛一毛。南方的初夏连空气都是苦涩的,他若是回了北方,那里至少没有雨。
可当他看到前方的红灯变绿,还是抱歉地让师傅调头。他也给邹向南,第一个邹向南没接,第二个才通,那声“喂”很小心,是怕林均还在生气。
林均冷冷地问他现在在哪儿,邹向南说了村名。师傅知道后说那儿不是市区,这个天气他不是很想去。
林均没有犹豫,给师傅加了钱。
约莫二十分钟后,出租车驶进了木黄村。林均上一次来都是七年前了,只记得邹向南家在最后面那一排,具体要怎么走也没个大概。司机师傅问具体地址,林均再给邹向南打电话,那边关机了。
林均真想直接走人。没有人是生来脾气就这么好的,他今天受了太多气,撒手不管只不过是一转念。
可他还是下车,顺着记忆钻进一条小巷。他没带伞,瓢泼过后的绵绵细雨落在他身上脸上没带来舒爽,反而是徒增粘腻。那份随时随笼罩着他的闷热加重他的躁动,在那个转角前,他一颗心也热了。
他也看清了眼前。
记忆里的泥路已经变成了水泥地,细雨打着两侧绿樟,路尽处是红瓦洋楼,楼后有青山白雾。
他眼前是如画的烟雨江南,画中有个撑伞朝自己跑来的邹向南。
林均站在原地,等邹向南在三秒后慌慌张张地给他拭去脸上的雨水。
他微微垂眼,沉默中,当浑身的燥热随对方指尖的温度如云烟般散去,他知道自己也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