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在上(149)
陈叔山没有告诉这些人明瑾的真实身份,虽然有曾经的同袍情谊在,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面对孙洛的打探,他主动接过了话头:“我家少爷虽是京城长大,但父母都葬在边关,少爷今年及冠, 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前来祭拜一番,了却一桩心事。”
明瑾丢给陈叔山一个赞许的眼神。
这么说可不算错, 因为他的确有这个打算。
虽然郑城并非宁昭公主夫妇主要驻军之地,但大雍边关数郡,哪座城里没有立着他们的长生牌位?
更别提郑城内部, 还有一座著名的昭明军军祠了。
孙洛笑道:“我大你几岁,就斗胆称一句大哥了,为兄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忠孝之人,张小兄弟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却有这份心,敢千里迢迢冒雪来这边境苦寒之地,佩服!”
“来,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明瑾立刻放下手里的羊杂汤,和陈叔山一同起身。
“承蒙孙大哥相救,”他恳切道,“张牧感激不尽!”
说完,便不顾陈叔山阻拦,仰头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孙洛举碗大笑道:“好,爽快!干了!”
他们相遇时,明瑾几人因为遭遇劫匪,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全靠陈叔山进山打野味,再加上明瑾雇来的人去四处收集些野果填饱肚子。
但遭遇这些,并非他们不谨慎,事实上,他们选择的路线都力求稳妥,还花钱请了当地有名的镖师护送,只要在当地打听到附近哪条路有劫匪,宁可走远路也会绕开。
用陈叔山的话来说,就是明瑾千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
明瑾却觉得,他有责任负责同行人的安全,既然把谢婉南和陈叔山他们带出来,那就必须要好好地、全须全尾地带回京城。
因此,在遭遇劫匪时,他们的队伍很顺利地占据了上风。
谁料半山腰天降落石,把劫匪连同他们的马一起砸落山崖,万幸的是,他们的人虽然也有受伤,但倒没什么人员损失。
为了得到及时救治,护送的人一部分原路返回,剩下一部分则跟着他们则继续前进,可没多久,山里又下起雨来,官道垮塌大半……总之一路上倒霉到家,简直不堪回首。
作为队伍中唯一的女性,谢婉南在淋雨、饥饿和赶路劳累的几重磋磨下,很快便发起了高烧。
但当时的队伍里却根本没有草药救治,甚至连个叫她安稳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虽然谢婉南表示,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一次离京游览大雍的机会,能亲眼目睹如此壮丽河山,她纵然是死也能瞑目了。
只愿明瑾将她一路上写下的游记手稿带回谢家,交给她父母,替她转告说女儿不孝,无法尽孝了,但明瑾一向倔脾气,这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可能就这样认命?
他想过出发前当地人告诉他们,这附近山里的寨子不少都是曾经的昭明军残部组建,便一咬牙,带着陈叔山二人勇闯明光寨,天无绝人之路,碰上了孙洛这位为人仗义的大当家。
现在谢婉南已经躺在了山寨搭建的木屋里,几服药剂下去,烧基本退了大半,而明瑾喝了两碗浊酒,脑袋也微微昏沉。
他坐在火堆旁,撑着下巴,看到那边的陈叔山和孙洛、还有他手底下的一帮汉子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讲着当初的昭明军往事,时不时发出几声豪迈大笑,这才认识不到两天时间,关系就热络得像是共穿一条裤子了。
火光映照着这些汉子们黝黑的脸庞,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回忆感慨,明瑾甩了甩脑袋,捧起那碗飘着滚滚热气的羊杂汤,视线投向夜色下屋棚外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不仅幻想起来:
或许多年之前,宁昭公主……他的母亲,还有父亲木帆,也是这样吧。
坐在军营里,和手下的士兵们围炉而坐,分食一锅汤,笑容洋溢地与同袍分享着胜利的喜悦,同时,也在等待着下一场战争的号角吹响。
这一路走来,明瑾见到了太多从前他在京城见不到的人和事,江南的细雨和风养不出边关铁骨铮铮的战士,这里的人半生挣扎在血与风中,宛若沙土里钻出的荒草新芽,精神之坚韧,叫明瑾无论看见多少次,都会忍不住惊叹,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这样活着。
难怪张牧说过,此生一定要来边关待上几年;也难怪陈叔山会养成那样一副义字当先的性格;
还有先生。
明瑾喝了口汤,感受着那滚烫的热流顺着喉管一路向下,将他整个身子都由内而外地温暖起来,不禁又开始思念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先生肯定很生他的气,明瑾心虚地想。
但也肯定会担心他。
希望别想到连觉都睡不好,他暗道。
不过,也不能不想,最好白天多想一点,等晚上睡觉前再骂他两句,出出气就行。
他砸吧了一口羊汤,忽然抬头问道:“孙大哥,听说最近郑城里出了些变故,您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嗯?”
孙洛半醉半醒地掀起眼皮:“郑城?啊,你问那个啊,没多大事,就是当地那几个狗官又收了城里那几个大户的钱,又准备集结兵马来周边剿匪了呗。”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隔三差五来一回,说白了,就是做做样子而已,老子都看腻了!”
明瑾却皱起了眉头,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来到明光寨时,他也有留意过,寨中的青壮满打满算也就两三百号人,放在附近,的确可以算得上是比较大的山寨了,但对比郑城内部的数千官兵,却远远不够看的。
现在明瑾最担心的,就是太子和其母族,与驻守郑城的官员沆瀣一气,联手反叛。
郑城虽非地处险要,但距离城外八十里的位置,可是大雍第二大粮仓、太宁仓的所在地!
太宁仓乃是当初宁昭公主所建,也是昭明军与北边胡人作战时最大的依仗,要是太宁仓失守,晏祁所面临的压力,可就不是一两座城池被攻占那么简单了。
“孙大哥,”这些想法在他行踪飞快地转过了一圈,表面上,明瑾表情如常,恳切地对孙洛说道,“不瞒您说,咱们这些打京城来的人,别的没有,但各地的消息还是颇为灵通的,您可知道,新帝下旨,说各地官员只要剿匪有功,来年便有机会调入京中?”
孙洛将信将疑地摇摇头:“没有。”
明瑾面不改色道:“那现在便是有了。这新上任的皇帝,以前当王爷的时候都杀了不少人,手段可狠了,绝对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这新官上任都还三把火,更何况是皇帝呢?皇帝下令剿匪,各地官员哪敢不从呐。”
孙洛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大笑几声道:“张小兄弟有所不知,这郑城的官员啊,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别说剿匪了,叫他们骑个马,都能把他们胆吓破!”
周围山寨的兄弟们也都哄笑起来,明瑾察觉到,他们的神情中有嘲讽,有戏谑,但也有那隐藏极深的一丝不甘心——
他们毕竟,并非一开始就是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