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92)
秦戈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没有丝毫犹豫,低头吻了吻他的眉间。
“谢谢你。”谢子京轻声告诉他。
冰凉的药液注射进他的身体。他在昏昏欲睡之际,看到几只小沙猫在顶部的小窗外站着,严肃地执行警戒。
有鸟儿低低掠过,沙猫发出了威胁的声音,呼地举起爪子。
鸟被吓了一跳,连忙扑腾翅膀转身飞离此处。它游荡了很久、很远,经过了郊区的一片别墅群。它翅膀掠过时投下的阴影从一个疾走的中年人身上擦过。
中年人冲进了一栋别墅的门。
“周游!”
卢青来大喊。
没有人回答他。他听到了地下室里传来的轻微声音,跑向通往地下的楼梯。
几乎空无一物的地下室里,周游蜷缩在中央,抱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呻吟,像离水的一尾鱼一般挣扎。
卢青来扔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一把将周游抱起。
周游睁开发红的双眼,看到卢青来之后立刻紧紧揪着他的衣领:“我的名字……我的……我的名字!”
“周游!你是周游!”卢青来抱着他,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周游,我的周游……你叫周游……”
他不断地呼唤周游的名字,直到周游的呼吸彻底平静下来。
周游大喘了几口气,把卢青来推开,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浑身都是汗,冷涔涔的汗,脊背和胸前都湿透了。地下室里一盏青白的节能灯,映得他的黑发与黑眼睛愈发乌沉,脸色却是万分苍白,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捋了捋自己汗湿的头发,烦躁地扯开衬衣的纽扣,露出了瘦削的脖子和锁骨。
“我没有叫你过来。”周游冷冰冰地说,“卢青来,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他看到卢青来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显得更加恼怒:“扔掉你这些无聊的幻想吧!”
卢青来默默看着他。他知道,周游每次剧烈头疼之后,都会变得异常暴躁。
“……我可以帮你的,周游。”他几乎是在向周游祈求,“让我帮你吧,让我进入你的‘海域’……”
在周游投来的眼神里,他背脊一颤,硬生生止住了接下来的话。
周游走到墙边坐下,胸膛仍在一起一伏。强烈的神经痛已经消失了,但剧烈如切割肉身一般的痛楚仍在他的脑子里残喘,他知道自己还在微微发颤。卢青来匍匐爬到他的身边,低头吻了吻他的鞋面,见他没有反应,又亲吻他的裤脚。周游面无表情,他现在并没有思考任何与卢青来有关的事情。
“我今天没有兴趣对你做任何事。”他甚至没有看卢青来一眼,“滚吧。”
卢青来的手顿住了。他抬头看着周游,周游却盯着地面上一团惨白的光。几只飞虫撞得节能灯泡啪啪轻响。
“我来是想告诉你,章晓回来了。”卢青来低声说,“我很快就会暴露。”
如他所愿,周游终于正眼瞧他。
但仍旧一声不吭。
卢青来喉咙干涩,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是不是在想,放弃我的时刻也要到了?”
第69章 孔雀20
卢青来的问题没能让周游动容。周游侧了侧头, 细细打量卢青来。
他的目光里不掺杂感情, 但无端端地,令卢青来浑身汗毛直竖。他想起周游在自己脑袋里做的那些事, 被他挑引而起的痛苦深入灵魂, 常常在深夜令他在噩梦中惊醒——但痛苦之后, 周游总会抚慰他,在他的“海域”里布下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见到的美景。
愉悦和痛苦一样强烈, 一样令人无法摆脱。
他爱周游, 以一种根本无法解释的狂热,乞求着周游的接近。如果周游让他潜入深海去打捞一艘沉船, 哪怕他不懂游泳, 不懂潜水, 哪怕在沉船周围有无数巨鲨巡游,哪怕沉船底部放置的是足以令他永坠深渊的诅咒,他也愿意去。只要周游让他去,他一定会豁出生命, 奔过去。
但在心里的某一处, 在他已经全然混乱的“海域”一角,他听到有细小的声音在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迷恋他, 为什么爱他,为什么宁可用尽所有卑下的手段, 也要从周游身上获得一个吻?
哪怕这是一个只允许落在周游鞋面或裤脚的吻。
卢青来不能细想。他知道答案, 但是他享受着周游赐予他的一切,比如痛苦, 比如爱情的幻景,比如愉悦必定和痛苦相伴的谬论。
“我怎么会放弃你呢?”周游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像最光滑的丝绸,卢青来愣愣听着,半晌才露出一个笑:“是吗?”
“卢老师,你在怀疑我。”周游伸手触碰卢青来的耳朵,卢青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这动作令周游笑出声来,“害怕吗?”
卢青来的身体很僵硬,心跳却渐渐急促。碰触耳朵是周游即将巡弋自己“海域”的信号,他又期待,又害怕。
周游揉捏着卢青来的耳垂。青白色的灯光冷冰冰地照出卢青来头顶的几根白发,还有脸上细细的皱纹。他比周游年长十来岁,此时却像周游的仆人一样,因为主人的靠近而一动不敢动。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卢老师,你没什么变化。”周游温柔地说,“在鹿泉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可没有现在这么乖。”
卢青来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
“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已经死在鹿泉了。”周游笑道,“你是我的恩人,卢老师。我怎么可能会放弃你呢?”
卢青来的嘴唇颤抖,发出细细的声音:“你不骗我。”
“不骗你。”周游起身靠近他,在几乎要与他脸贴脸的距离上,轻声说话,“我骗过你吗?我不是说过,事情结束之后,我就会告诉你鹿泉下面有什么秘密吗?”
他太过靠近了,卢青来忽然激动起来。但他不敢动弹,只是死死盯着周游的眼睛,目光落在他黑色的瞳仁与细长的睫毛上。
“章晓回来了,那就意味着谢子京的‘海域’可以恢复。”周游说,“他的‘海域’一旦恢复,他们立刻就会知道,当日鹿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
周游的脸上渐渐浮起怪异的笑。
“然后他们会去鹿泉,一定会去的,对吧?”他笑着说,“他们会进入鹿泉底下……进入地狱。”
他忽然狰狞起来,揪着卢青来的领子大叫:“我经受了什么,我要让他们也尝一遍!我要让所有和你我一样的人,全都尝一遍!”
卢青来被他的暴怒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周游……别生气,听我说,周游……”
足足有一分多钟,周游才平静下来。
卢青来和他相处多年,只知道“周游”这两个字仿佛咒语,能迅速地抚平眼前人的所有暴戾和痛苦。他总觉得周游的姓名并不那么简单,但无论怎么问,周游都不愿意透露半分。
“……周游。”
卢青来听见周游沉重呼吸里的一声轻叹。
秦戈和章晓穿过了衣柜的通路,走近室外的废墟。
身着校服的谢子京远远站在别处,看样子不打算靠近两人。
“应该怎么做?”秦戈问章晓。
章晓看着他:“你确定自己可以?需要我帮忙吗?”
秦戈摇摇头:“不需要。你给我的资料我都全记在心里了,而且原理……一早也已经清楚。”
章晓点点头,转身朝着谢子京走去。秦戈在原地犹豫片刻,再次穿过通路,回到小房间里。
这个工序,必须由他自己来完成。他不希望章晓触碰这个房间里所有与自己相关的记忆和感情。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谢子京也钻了回来,无声地站在一旁。
他真年轻。秦戈实际上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当日到底把花递给了一个什么样的哨兵。他记不住谢子京的模样了,只能从抽屉里的照片和眼前的自我意识中寻找。
谢子京说过,他家的房子已经没有了,而他自己完全是孑然一身。
等到“海域”恢复,18岁的谢子京也会彻底从此处消失。秦戈将不会再见到这副模样的他了。
谢子京怔怔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张开手臂,把自己抱在怀里。
平时谢子京比他高半个头,抱秦戈的时候,秦戈会有一种被自己的哨兵牢牢保护着的感觉。但现在,他比18岁的谢子京要健壮一些,少年人的肌肉很结实,但秦戈还是觉得,他和谢子京置换了,现在是他在保护谢子京。
他吻了吻谢子京的耳朵,低声说:“我爱你。”
谢子京在他怀中抖了一下:“嗯?”
秦戈放开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的,对不对?”
谢子京慢慢地点头,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渐渐浮起羞赧的红。
秦戈亲吻他的嘴唇,心里被压制着的情绪,像被热烘烘的火烧沸了,要从他身体里满溢出来。
他松开了抓谢子京肩膀的手,转身走到那张书桌前,拿起了相框。他看着相框,像是把它的每一个细节都要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才把相框压在自己的胸膛上,一点点、一点点地,按入身体。
“秦戈!”
谢子京在身后喊他名字。名字也仿佛咒语,让秦戈觉得难过。他抓起了《哨兵和他的六个向导》,封面上的自己向谢子京伸出一根手指,点亮了他的生命。这是神赋予亚当灵魂的瞬间。他匆匆把这本书收进自己怀里,书像落入水中一样,潜入了他的身体。
然后便是那几个小摆件,秦戈把熊猫、沙猫和狼人攥在手里,看它们碎裂崩溃,成为细小的粉尘,被自己的身体吸收。
抽屉这回也能轻易拉开了。他拿起了谢子京的照片,忍不住亲吻照片上根本没看镜头的年轻哨兵。
他在看自己,他那个时候就注视着自己了。秦戈心想,自己知道得太迟,要是早一些就好了……如果早一些,至少现在不会这么恐惧。
照片在他唇下碎裂了,细雪一样的碎片落进他湿润泛红的眼睛里。
第三个抽屉是那束花。秦戈把它拿起来的时候,花束忽然颤动着,所有的花瓣瞬间抖落,在无风的房间里飞扬起来。
他听见谢子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些东西……全都会消失吗?”
“嗯。”秦戈回答,“房子是不存在的,依赖着房子的东西也会全部消失。”
谢子京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不,不会全部消失的。”
“我知道……也许吧。”秦戈低声回答,“……所以,我先帮你记住它们。”
他伸手去触碰墙上的海报,指尖刚刚接触海报边缘,海报就消失了。各色的雾气从墙上散逸,瞬间充斥着这个小小的空间。不知何处涌来的风渐渐越来越强烈,花瓣与雾气统统被搅动,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秦戈和谢子京站在漩涡之中,摇摇晃晃。
秦戈想安慰谢子京,想告诉他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可能会在生理和精神上感到强烈的痛苦,毕竟这些东西陪伴了他太久太久,可是等到他彻底苏醒,痛苦就会和这些记忆一样消失,像冰融化在河水里,像河水投入汪洋,不会再引起一丝涟漪。
还未开口,他却被谢子京紧紧抱住了。强烈的不安让少年捕捉到了危机感,他惊恐地看着秦戈,张开口时发出的,却是秦戈已经完全熟悉的低哑嗓音:秦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