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8)
楼下就有垃圾桶,华姨扔了垃圾,却没上楼,悠悠地绕过南津住的这一排房子,走到一辆黑车跟前,自如地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
耿介坐在里头,一脸疲倦:“怎么样?”
车里全是烟味儿,耿介已经许久没抽过烟了。华姨在南津面前从从容容的,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始抹眼泪:“这是在折腾什么……”
耿介不说话,华姨哽咽了一会儿,自己擦干净眼泪,说:“好歹吃了点东西。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不成人样,他从前不是这样儿的孩子。”
耿介“嗯”了一声,他进去时屋里还好好儿的,可见是醒来后发了脾气,于是说:“他生着病,脾气不好,想怎么撒火就由着他。”顿了顿,又说:“照顾好他。”
“那你呢?”华姨难得冲耿介生出了些情绪,“从我进耿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我自认把他照顾得妥妥当当,可他越来越不高兴。他的人我可以照顾,他的心我照顾不了,我从来没有这份本事。”
“华姨。”
耿介一开口,华姨就噤了声。
“我今天冲进去的时候,看见他躺在那里,好好儿的,还喘着气。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太好了,还来得及,我可以把他关起来,哪怕捆住手脚,起码不至于叫他……叫他没了。”耿介当时把地上散着的安眠药来回数了十几遍,才敢确认南津的确是没来得及吃。他自己都不知道把药一颗颗放回去的时候,那时,到底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
只记得当时耳边一遍一遍回响着何涧对他说的话,甚至是钟桐对他的指责。
之前他多少有些不以为意,他不觉得自己对南津的爱有什么问题,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叫他离南津远一点儿。他明明爱他,比任何人都要爱他,捧在手心里尚嫌不够,放在心尖上还唯恐他坐得不安稳。
直到那一刻,耿介才终于对自己生出了警惕。
他一一抹去自己出现过的痕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南津的领地,只打电话让华姨赶过来。
“我可以做出任何事,只要他能好好儿地留在我身边。”耿介语调平静,“华姨,你是最明白的。”
华姨不禁有些发寒。她替耿介照顾南津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耿介对待南津,的确是细致到了恐怖的地步。只是南津从来听话,而且他刚进耿家的时候,比现在的情况还要糟糕数倍,华姨习惯成自然,也就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可……”华姨作为耿介管南津的那只手,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他没对我提过什么要求,从来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乖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自己的主意,”耿介顿了顿,轻声说:“我得如他的愿。”
华姨看了看耿介,总觉得这轻飘飘几个字的背后,尽是椎心泣血,不由得喃喃自语:“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算是我恳求您,照顾好他。”耿介说。
这还是头一次,耿介在华姨跟前用了敬语。
她匆匆赶回屋里去,就见南津已经起身了,正坐在沙发上等她。他塞着耳机躺了这一会儿,似乎勉强回了些精神,就是人瘦得厉害,总还是显得精神薄弱。
“呀,怎么不睡了?”华姨关心道。
“下午睡了会儿,也不困。”南津拍了拍自己身侧,“过来坐。”
华姨才一落座,就听南津说:“他也放心了,你还是回去吧。”
华姨在南津面前,总还是掌得住局面,丝毫不理会他这话背后的意思,只嗔怪道:“说好了要给我养老,这就嫌弃我了?”
南津笑笑,一点儿好话也不会说,只说:“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怎么了?”
南津保持着脸上的笑,这使他显得温柔极了,答道:“还得要个人在身边照顾。”
这两个人……华姨心里难受起来,嘴上愈发厉害:“你不在,他连家也不回,我照顾谁去。再说,他是一个人,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这还生着病呢。”
“我走时,你答应我的,要叫我放心。”
这时,南津骨子里的那股执拗就显现出来了,即使他看上去再乖顺,总还是有自己的小性子。
华姨总算看出他们根本谁也没骗着,只一个劲儿的难为她这个外人。她夹在这两人中间,也生了脾气,干脆甩手道:“好好好,你们两个就知道为难我。他就在楼下,你去找他,你们看谁能说服谁。”
南津不说话了,静静地坐着。
华姨便又心软了,去握他的手:“你们……”
“你总是听他的,”南津轻声说,“我知道。”
几乎有那么一个瞬间,南津感觉快要支撑不住了,要将自己的害怕脱口而出,要拔腿去见他。但这一句话落音后,他堪称残忍地将自己摇摇欲坠的意志力又往上拔了拔,哪管心魂欲碎、血肉模糊的,仿佛死过一次又挣扎着活过来那样。只面上看着,仍是惯常的样子。
南津的手冰冰凉的,又消瘦,华姨握着他的手,跟握着一具毫无生命特征的手骨架没什么区别,便连动也不敢动,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你不去找他吗,再不去,他就要走了。我走时他刚点了一支烟。”
华姨最后这句话是很有心计的,既提醒南津烟抽完了,人就该走了,又向南津告了状。也只有南津能管得了耿介抽不抽烟。
南津却说:“你找个地方歇着吧。今天不小心把药撒了,明天帮我约一下医生。”
他从沙发边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华姨,不经意间,总算显露出几分被人捧在手心里养出来的骄矜之意,即使他自己并不自觉。
但下一秒,他就弯下了腰,极轻地吻了吻华姨的额头,如一个普通的晚安吻,亦如劫后余生之人在隐秘地表达自己的珍惜。
作者有话说:
感觉好难把自己想的东西表达出来,如果写完了你们能理解,那我就成功了。
第13章
钟桐觉得今天的南津有些不一样,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终归逃不过专业人士的眼睛。况且,今天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这实在不一般。钟桐闲话一样问南津:“陪你来的是?”
“耿家的人。”南津有些恹恹的。
“照顾你的?”
“嗯。”
钟桐没有贸然多问,只装作寻常的样子,等例行询问完了,果然听南津问了一句不一样的话。
他问:“我会死吗?”
南津似乎并不觉得提到“死”这个字眼是件多么忌讳的事情,他也不觉得自己的自杀倾向可以瞒过钟桐,即使他从未明确地向钟桐提及过这一点。
钟桐抬眼看他。
其实这一瞬间,钟桐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南津有着丰富的心理治疗经验,这样一个人选择了自我封闭,实在叫钟桐无处下手,她一直在等南津精神壁垒松动的那一刻。
等了许久。
华姨在跟钟桐的助理聊天,助理是个小姑娘,见华姨被外头的大雨打湿了衣服,便给她抽了几张纸好擦干净,顺便就聊了起来,显然对南津关注颇多。南津长得好,又被耿介养得简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从前读书的时候就是车接车送,恨不得从头到尾贴上“只可远观”四个字。只是耿介没想到,愈是这样吊人胃口,愈容易引人垂涎。寻常的注目倒也罢了,有次惹到了某家千金的芳心,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人都不查清楚就闹得轰轰烈烈的。
偏偏那家千金的母亲也姓耿。
耿介知道了这事儿,面上笑着,把南津按在怀里哄他:“你怕什么?不要怕,我这样喜欢你,不会舍得叫你吃苦。”紧接着在沙发上就把人给办了。
华姨躲都躲不及,为这事儿好几天没给耿介好脸色。
隔了几日,耿介难得回了一趟耿家,还带着南津。见着自己堂姐刚从国外回来的女儿,笑着听人叫了一声舅舅,又介绍南津:“叫舅妈不合适,也叫舅舅就行了。——小舅舅,免得把你给叫老了。”最后那句是哄南津的。
人小姑娘脸都白了。
耿家没谁不知道耿介那点荒唐事,为了个小男孩就弃政下海了,白瞎了老爷子对他那么多年的栽培。但耿介将人护得很好,谁也没见过那男妖精长什么样,更何况一个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外姓子孙。
经此一遭,整个耿家才总算都知道了,当年那事情的主角长的什么天仙样儿。
耿介的手段,可见一斑。
华姨能被耿介挑去伺候南津,自然是人精里看上去最温憨的那一个,将小姑娘面上的一丝春色看得真真儿的。一面解气地想,该,让耿介知道人放出来了多遭惦记,另一面又舍不得这样娇嫩的小姑娘被耿介摧残。
小姑娘探头看了一眼,小声说:“今天好像聊得久了点。”
华姨怜惜地看着她:“是吧?”多好呢,这年纪跟南津正相称。
正聊着,咨询室的门开了,南津先走了出来,钟桐跟在后头说:“又瘦了,能请家属进来一下吗?我正好说说。”钟桐示意地看向华姨。
华姨点了点头:“好的。”自如地往前走了两步,才停下来看看南津。南津没说话,她就放下心来,嘱咐道:“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又跟刚刚聊得欢的小姑娘半开玩笑道:“替我看着他。”
小姑娘羞涩地笑了笑,偷偷看了南津一眼,南津没注意。
钟桐看这人的地位比自己想象的似乎要高不少,笑了笑,将人引进去坐下,请她聊了聊对南津的看法,心里大致有谱之后才问:“能谈谈,他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吗?”
华姨在旁边看了许多年,但这会儿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南津临走时对她说的那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