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今朝(31)
梁璥的手冻得通红,抵在唇边,“你比雪人好看多了。”
“哪有。”杭休鹤把雪人肚子拍结实一点,“雪人最可爱了。”
“好了。”他直起腰,“这个雪人送给你了。”
“讲点道理。”梁璥走过去牵他的手,“这是我堆的,还送给我,借花献佛都不带这样的。”
“就说送给你你要不要吧。”
“要要要。”
雪是落在人间的舞蹈,跳够了才会收场。天幕被雪映得发亮,下雪的时候没有黑夜,永远是白天。
第33章 回去
烧炕的铁炉子烧成红色,杭休鹤窝在炕的一角,已然昏昏欲睡。
梁璥坐了一壶热水,从外间端进来,“过来洗洗。”
“不了。”杭休鹤把脚往回缩了缩,“我一会儿自己洗就行。”
“跟我害什么臊。”梁璥抓他的腿,把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脱掉袜子才知道脚和小腿已经肿成什么样儿。
梁璥有瞬间的失语。杭休鹤怀孕怀得很辛苦,比他想得还要辛苦。和他的辛苦比起来,自己这半年来发了疯的寻找简直不值一提。
“我现在很丑了。”杭休鹤坐在炕沿,低头看自己的脚,小声说:“像胡萝卜。”
梁璥把他的脚轻轻按进热水,“不丑。”撩了热水给他洗着,低着头也看不清表情,“好看。”
过了会儿,他才抬起头,认真道:“跟以前一样好看。”
杭休鹤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也慢慢笑了起来。
“好了。”梁璥仔细擦干净他的脚,“钻被窝吧。”
杭休鹤就像一个球一样滚进被窝里。梁璥收拾完自己进来,他正侧着身看窗户外面。
窗户上粘着塑料布,能有效抵御寒风,是这里最常用最实惠的封窗方式。隔着塑料布便看不清外面,只见处处朦胧,像将醒之前的梦。
“聊聊。”梁璥也坐上床,两人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聊,已经过去了快一年。
“嗯。”杭休鹤脸埋在被子里,这次没有逃避。
“梁梦莹,就是我妈,和你爸是夫妻,后来离婚了。”梁璥想着如何措辞能不伤害到杭休鹤,杭休鹤一直安静地听着,听他讲他们去南方,听梁梦莹生病,听她死了之后梁璥的姥爷来接他。
最后梁璥说:“这些事和你都没有关系。”
杭休鹤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窗户,过了好久才说:“有关系。”
他转过身,看梁璥,“我妈妈破坏了你的家庭。”
“就算不是你妈妈,也会有别人。”梁璥说:“他们的感情已经那样儿了,早晚会离婚。”
杭休鹤摇摇头,“那还是我妈妈。”他又翻回去,语气很轻:“我妈妈还害死了你妈妈。”
梁璥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我去监狱看过她。”杭休鹤很平静,把被子往上拽拽,眼睛盯着窗户外面朦胧的雪景,“问过她了。她说和她有关系。”等了几秒补充道:“梁阿姨的死。”
梁璥觉得无法呼吸,杭休鹤竟然不显山不露水地去监狱见过王桢,他一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窒息。
他急切地去找杭休鹤被子里的手,“那还是和你没有关系。”
杭休鹤任他捏着,叹了口气,“可你是我的哥哥。”
“不算哥哥。”梁璥说:“我是梁璥,你是杭休鹤,就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
“可你也是杭家峻。”杭休鹤安静地看着他,“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是谁的孩子。对吗?”
“梁璥。”
“我不怪你。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也想报仇。”他说:“梁阿姨一定是一个好妈妈,对吧,如果我的妈妈因为别人死了,我也会像你一样。”
“所以没关系。”他在被窝里握住了梁璥颤抖着的手,“我原谅你。”
“我只是觉得......”他看梁璥掉下眼泪,自己也想哭了,“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这些年,脑子里一直绷着弦,开心不能开心,伤心也不能伤心。”
他像五年前的春节一样,抬手摸梁璥的头,“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愧疚了梁璥。”
“跟我回去。”梁璥定定地看着他因怀孕浮肿的脸,他们在昏黄灯光下久久对视,杭休鹤认真看过他的脸,像是要把他的脸深深印在脑海中,一滴眼泪掉下来砸进他的嘴里,他的心和舌头一样苦涩,展开一个笑容:“好啊。看完雪就回去。”
雪在半夜停过一次,梁璥不得而知。自从他想起杭休鹤不止一次说过喜欢雪,他便觉得杭休鹤可能会在东北。这一年来他动用了很多人,跑遍了东三省所有的城镇和村庄,没有一天休息。
这次又是坐了两天的火车过来,很困,又不敢睡,怕睡醒了杭休鹤又不见了。
杭休鹤看出他的担心,让他放心睡吧,“我不会跑了。”
梁璥便抓住他的手昏睡了过去,屋里好暖和,杭休鹤身边好安心。
再一醒来是五点多,天微微发亮,身边是空的。他惊醒,爬起来去找人。
“杭休鹤!”熟悉的无力感笼罩着他,他推开门,只见暴雪弥漫,雪被风卷着四处飞散,什么都看不清!
“杭休鹤!”
他踉跄着跑下台阶,眼前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放眼望去举目皆白,杭休鹤却躺在红色的雪泥之中。
看不清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安静地躺着,躺在满世界的惨白中。
“杭休鹤......”梁璥扑过去,他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雪人,睫毛上眉毛挂满冰霜,脸上没有丁点血色,嘴唇发青。
手腕间还在汩汩往外渗着血,更多地凝固在周围,梁璥冲进屋,顺手拿起可以止血的东西。用力地缠在杭休鹤的手腕上,等到血染红了,才看清拿的是杭休鹤送的白色围巾。
几乎是瞬间,围巾被染成红色,就像本来就是红色一样。
雪还在下啊,冰凉的雪哪懂人间,随处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亲吻他蹙着的眉毛。昨晚堆好的雪人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梁璥脑袋几乎是空白,凭借着肌肉记忆打了救护车的电话,对方却说因为大雪封路,恐怕不能及时赶到。
他不再迟疑,托起杭休鹤,想要自己送他去医院。
“梁......璥......”
梁璥低头,见杭休鹤动了动嘴唇,连忙安慰道:“别怕,别怕宝宝......会没事的,我带你去医院。”
“我......我刚才做梦......”杭休鹤却说起不相干的事,“梦到......高二运动会......我们......逃课,那天的太阳......”
“好......暖和......”他艰难地嗫嚅着,“我想......让你等......等等我......”
“你走得......那么......快,不肯......等等......我......”
“等你。”梁璥抱着他走,“我以后都等你。”额头贴住他的,极力保持镇定,“不说话了,宝宝,我们先去医院,去医院......”
雪怎么那么大,那么急,像从天上直接泼下来的,下了一整夜,早就没过人的脚,梁璥抱着杭休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从没觉得这么绝望过。
雪地里本就难走,这会儿正是风大的时候,梁璥走都走不动,抱着杭休鹤一起摔到地上,他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压到杭休鹤,低头看杭休鹤的眼睛已经发直,呆滞地看着天。
他痛苦地吼了一声,杭休鹤终于有了反应,眼珠很慢地动了动,“别哭......”他想擦梁璥脸上的泪水,却抬不起胳膊,“别哭了......”
他对梁璥笑了笑,“很......漂亮,我......喜欢......”他始终觉得雪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下一场雪,什么都掩盖住了,变白了,好像一切的龉齪、痛苦都被消弭,有了重新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