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3)
最后却是又顺口溜出狎昵之句,姬允忙闭了嘴,只微笑。
白宸却并没有露出受到轻侮的神色,反而眼中微亮起,他认真地点一点头:“宸恭候陛下。”
第6章
望郡乃三朝古都,曾做过三姓家史里一共四百年的王都,其历史厚重,蕴藉如许。今朝名士,多处于此。
不过也不晓得是不是望郡风水阻了龙脉之故,但凡望郡立都者,王朝寿数必不满两百岁。前朝正是立都望郡,被太祖皇帝灭时不过七十四年,如人老朽之数,却已是历经十三位帝王。更有当日即位,隔日便猝死龙床的,当真可见帝王家里无亲情,彼此争斗无休,头破血流。太祖皇帝灭掉前朝之后,不顾前朝遗老涕泪痛哭,硬是立都现在的王京。
比起北方巍峨,春不常住,有雨则暴,秋风瑟瑟,冬日凛寒的糙爷们儿王京,望郡居南,沿江而立,春风一渡,柳绿花发,夏不觉暑,环水作宴,秋月梧桐,含窗听雨,冬树不枯,水不冻流,委实似个温柔女子。
大约软水养软骨,国祚才不永久。
如今望郡不出王侯,名士大家却是济济,倒掩去靡丽三分,更增高洁雅致,正可堪称风雅。
明帝就极是偏爱这旖旎风雅,上一世龙舟南巡之后,又不知微服私访望郡几多回。
虽说一多半也都是为亲近白宸去的,可这望郡他也喜欢得很,总觉望郡山水,才养得出白宸那样风骨人物。
是日小风相送飞花,姬允着素衣,踩丝履,不饰金玉,登上一辆云母车,前往白府。
一路分花拂柳,过小桥,转渠塘,姬允端坐车内,姝跪坐在他脚边,为他敲核桃。
那日宴饮之后,姬允便将姝留了下来,他是不忍几年之后再见姝被畜牲一样对待,却不可为人道。好在众人皆知他喜好美人,他便也做足了昏君的架势,整日召姝陪侍,夜里也将人安置寝殿外间。于外人看来,恐怕是夜夜春 宵,而姬允也果然日日高起。
啧,其中滋味,不可多言。
敲核桃的声音毕毕剥剥,且无断绝。
姬允听得脑仁儿疼,挥手道:“别剥了,我不吃。”
姝闻声便停了动作,双手放膝盖上,垂着头,脊背挺直地跪着。
姬允自己心情不安定,便要挑拣别人的不是,他微微不悦道:“朕很可怕吗,起来同朕一起坐。”
姝不动:“奴不敢。”
面上卑微惶恐,实则不敬不恭,一个两个都是这臭脾气。
姬允也不欲多说,只又道:“坐到孤身边来。”
这却是带了微微发沉的命令了。
姝踟躇一下,便站起来,小心地在离他稍远的边上坐了。
姬允见此又是一阵抑郁,但也无可奈何。
今生他提前将姝放到身边来,对他已无前世的再造之恩,自不会轻易对他卸下心防,恐怕这几日因他格外的宠爱,还很警惕——姝既然由别人献上来,背后自然是有主人的。
姬允有心培植心腹,原本上上人选便是姝。
奈何此姝已非彼姝,姝待他几分真心尚且不知,他却是不敢轻易交付信任。至少得姝不再对暗中主人效命才可。
做惯了只知享乐的昏君,陡然要动起脑子来,委实是件苦差事。
姬允又略按住额头,无声叹气。
也罢,徐徐图之便是。
“陛下,”默默坐在角落的美人,突然轻声道,“奴曾学过推拿之术,可缓解头痛之症。”
姬允往他看去,姝便立刻垂下了眼。
“不必了。”姬允道,见姝双肩微颤,像是立刻要跪下来请罪,又继续道,“车内颠簸,姝恐怕不好施展,不如回宫之后,净手焚香,再与孤消解痛苦,岂不更美?”
姬允语气里很是暧昧,见姝僵着身子,薄薄的一层肌肤泛出粉色,因要见到白宸而引发的一系列焦虑心绪总算安静少许,他面露笑意。
姝到底还是姝,还同前世一般不胜撩拨,想必也同前世一般有情有义。
因知一定会得到回报,姬允对姝的好,便无所顾忌。
不像白宸。
姬允从云母做的车窗看出去,白府已近在眼前。
令他微微挑眉的是,白宸竟亲自立在檐下等他。
第7章
那人着了一件轻衫,在车外等他。
东海瀛洲产的云纹水锦,据说是鲛人以海水织成,柔软不胜衣的料子,入水仿佛融化,日光下蓝光流动,又闪烁卷云,竟如海面。
宫中每年也只得不到十匹入贡,除赏赐之用,姬允都将其收起来。他喜好美人,总要见到美人最合宜最动人的姿态,只是云纹水锦,寻常人穿不出那样风骨,不是阴柔弱气了,便是落拓颓势。姬允不愿伤自己的眼,亦不愿因一件衣裳,对美人产生厌弃。
后来白宸入宫,库房里堆叠的一匹匹云纹水锦,便都到了他身上。
他生的仿佛是玉骨,轻衫那么松松一罩,腰带不甚用心地系住,堪堪拢住胸前白玉似的肌肤。他今日甚至不簪发,长发如水流下来至双肩,至后背。
白宸站在那里。如玉山之姿。
车马停住了。
明帝迟迟未下车。
车外那人微微弯腰,背后的流水,又流到胸前来。
他的显出的额头,微微垂下的眼睫,和隐在鼻尖下的嘴唇。
都在隔了一扇窗的姬允的面前。
姬允坐在车内,微微闭了闭眼。
姝偷觑眼前高贵的男人。他的眼皮紧闭,闭着的眼皮下,好像仍然颇受震动,在轻轻地发颤。
姝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由控制地溜出来:“陛下不喜他,可以不见他。”
姬允听着自己鼓噪的心跳,那仿佛是要震破他的胸腔,跳到白宸的眼前去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实在是想念一段清心咒,可是白宸那令他入魔十多年的身影,只在眼前晃。
他唯有反复念那八个字,将心跳一点一点地降回去。
他对自己说。
别再喜欢这个小狼崽啦。
你想再死一遍吗?
姬允睁开眼,终于听见姝的声音进到耳朵里。
他转头去看,姝窘迫地低下头。
姬允避开去看外面站着的人,食指微微抵住姝的下巴,教他抬起头,低低地一笑:“美人儿这是醋了么?”
姝更困窘,垂眼低声道:“奴不敢。”
调戏羞涩小美人有益于身心健康,姬允觉得神台都清明许多。
又低沉一笑,方缓声道:“下车罢。”
小奴为他推开车门,姬允踩着小奴脊背,下得车来。
姬允对守候已久的白小郎歉然道:“劳白小郎多等了。白小郎本不必亲自出迎,日头毒,你脸色都不好了。”
便即刻唤人来为白小郎君撑伞,转头看见姝也皮肤娇嫩地站在太阳底下,又叫住那仆役,多拿一把过来。
“谢陛下关怀。”白宸说着,脸色果然很是惨白。
姬允有些心疼。
但为君者,对臣下子民的关怀,便到此为止,不可再多了。
白宸与姝一人一把伞,反倒是姬允自己干晒着。
姝正要上前为他遮荫,白宸倒先他一步,走到姬允身侧,两人共撑一把。
“陛下贵体,请由宸为陛下遮阳。”
陡然靠得如此相近,姬允先惊,后是一僵。
少年清新香气若有若无,姬允抿抿唇,片刻,若无其事笑道:“孤送伞与小郎,小郎又反为孤撑伞。传出去,少不得要说白小郎谄媚,有碍小郎名声。”
少年郎君眉梢微微一动,垂下头去,低低道:“宸心所往,无惧人言。”
咳。
不过是提点一句,委实担不起如此情深似海的回应。
姬允心中微觉怪异,白宸莫不是没睡醒,在发梦?
怎么倒像是对他一见如故得很。
微微思索,便又恍然。
他是被白宸多年来的冷待给麻木了,竟忘记白宸本也不是一开头便待他刻薄的人。
至少在姬允明确下诏召白宸入宫之前,他们认识的那一年多里。
两人也算相谈甚欢——他到底比白宸大上一圈,有意卖弄之下,白宸对他隐隐颇有景慕之意。
正是因此,姬允动了那不该动的心思,甚至将人弄进宫里之后,虽觉得不妥,但他昏昧惯了,也并未觉得有多么不妥。
却不曾想过,白宸景慕他,又不是想做他的榻上之交。
怪他一厢情愿,想得太多。
第8章
白氏自前朝起,便是望郡世族,勋贵之家。到本朝,因从龙之功,更得了第一世家的名号,将顾陈容三大世家远远甩在后头。只是功劳太过,白氏惜毛,反而走了清贵不显的路数,名望是很有的,贵气也很贵气,就是有些像古器文物,比当世任何名贵物器还要名贵,却只能小心安置,无人可以用之。所谓有价无市。
当今天子登门造访,明帝说一句不必理会,白府上下,果真就不理会,只拿平常的礼数招待。白宸之父在前厅与明帝用过一碗茶,便如往常一样,出门邀友对谈。白家小辈们,则是出游的出游,闭门温书的温书,除了白宸,竟无人出来相见。
固然白氏家风如此,也有明帝声名在外,白氏不欲与之周旋之故。
上一世姬允来,也受了这么一回闭门羹,当时还很羞恼,只因白宸之故,强自按捺下来。后来便再未踏足过白府,只迎白宸入宫时,赏赐接二连三往白府里送,有意让注重脸面的白府没脸,权作当日报复了。
不过盖因已经体验过,心有准备的缘故,这一回虽也仍觉讪讪,但很快便丢开不管。
只一面与白宸谈笑,一面要看他的珍藏。
“陛下果然要看吗?”白宸含笑看他一眼,道,“只怕陛下觉得无趣。”
姬允是立志要同白宸建立良好的正经君臣关系,像上一世那样醉翁之意不在酒,言语暧昧态度轻狎,可是万万要不得。
姬允待要正经回答,目光一触及白宸含笑的脸,便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彼时二人正穿过一道垂花门,仆役远远地跟在后头。
日光从花树间细碎地垂落下来,白宸面似白玉,一身轻衫,立在花下温柔含笑。还是看着自己。
胸口有些发热,心脏怦怦地跳。姬允只能尽力不去看白宸的脸,视线微微往上,停在少年的额头一块。
话到嘴边,便成了:“有小郎作陪,便是看乌龟生蛋,孤也是觉得有趣的。”
白宸抿抿唇,微微偏开头去,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了。
姬允在后面悔恨不已。
他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姬允脸皮极厚,见白宸最终也没有说什么,神色也说不上多么不愉悦,便作主将这一页抹去了。
白宸引他到自己的居处。
望郡有阮水流经,白府引水入府,造渠挖塘,有水阁两处,大小湖池十七,互相连通,皆是活水,环府而绕,又有嶙峋怪石堆作假山,山尖偶出一四角亭,天然处有人工凿痕,无不赏心悦目。更匠心巧作,院落之间非用院墙生硬隔开,而以树篱,假山,流水等自然相隔,自然之趣,蕴于其中。
是以非人引路,极易迷失其中。
突见一怪石,也无刻字,嶙峋立在水边。往上游走几步,有一条小桥,桥对面错落着几株花树,花树之后隐约可见到楼阁的檐角,亦颇雅致。
白宸停住,立在桥头的柳树下,对他一笑,像是有些羞赧,道:“过了桥去,便是宸平日所居之处了。”
一见他笑,姬允就眼前绚烂,什么也看不清,只想说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极好。
好歹克制住了,姬允笑道:“小郎居处风雅别致,不知是出哪位名家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