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32)
他不喜欢舅舅觉得他娇气,更不喜欢舅舅觉得他和父皇一样。
这日姬蘅在校场习骑射之术。宫里新进了一批宝马。姬蘅在顾桓手下操练有段日子了,也该有匹自己的马驹,顾桓便让他挑,姬蘅眼睛倒是毒得很,一眼相中了脾气最差的那位。那本是大宛进贡来的蒲稍宝马,素有千里之闻。只未经驯化,性子尚烈。
顾桓自然不许,直言姬蘅如今水平,驭不住这样烈性的。
姬蘅受了打击,脾气反而上来,更非此马不可了,不管顾桓还要斥责,已经翻身便上。
谁料还没坐稳当,那蒲稍就发了脾气,翻腾着把人给从身上撂下来不说,还要再补一蹶子。姬蘅吓得心胆俱裂,大脑空白,却突然被飞身扑上来的人搂住,而后马蹄落了下来。
顾桓当场咳出血来,溅到姬蘅惨白的脸上。
彼时姬允正在同司农讨论春耕事宜,乍闻顾桓被马踢了,当即从座上站了起来。
震骇道:“顾桓他如何了?!”
“大将军现在昏迷不醒,小的赶忙来问陛下的意思……”
话还没说完,姬允已经一本奏折摔了出去,大怒:“还问什么问!事从紧急,还不赶着去找太医!大将军若有不测,朕扒了你们的皮!姬蘅呢!让他滚进来!”
姬蘅面色惨白,眼圈通红,上一世顾桓因他而死,他也露出这么一副惨象。
姬允看着越发怒气上涌,隐隐还感到了不安。
上一世是没有这个事发生的。
姬蘅既不向顾桓习武,顾桓当然不用为救他而被马踢一脚。
但顾桓确实是为救姬蘅而死的。
思及此,姬允脸也跟着有些白了。
马的一蹄子是直接能把人给踩死的,何况还是惊怒的时候。
顾桓被踢断了两根肋骨,昏迷不过半日,便醒了过来,实在全赖顾桓自己身体强健,和整个太医院的倾巢之力。
待顾桓意识清醒一些,能见客了,姬允便携着一直在宫中禁足的姬蘅,亲自登门去了。
顾桓脸色苍白,本就显得太深的轮廓,因为病中消瘦,几乎有些嶙峋起来,连眉间都难得显出憔悴,不如以往威严厉色——断骨离肺部太近,他连呼吸都是觉得痛的。
姬蘅红着眼睛鼻子,站到顾桓床前,小声地喊舅舅。
顾桓微微抬手,大约是想摸摸他,抬到一半他就皱紧眉头,额头渗出冷汗。
终于还是止住了,他看着姬蘅,声音慢而又慢,沙哑道:“殿下最近不可习骑射了,臣不在,其他人护不住殿下。”
姬蘅原本还强忍着,闻言,眼泪珠子啪地就滚落出来,什么绝不在舅舅面前哭的话全忘记了,稀里哗啦地哭起来,连顾桓嫌弃他怎么又哭了都顾不上了,哭得岔了气,打了好几个嗝。
见他要哭个不住,吵得影响顾桓休息,姬允让人把他给带出去,到外面尽情哭去。
小哭包一走,便陡然安静下来。
室内郁着很浓的一股药味,顾桓恹恹躺在床上。
姬允没见过如此脆弱的顾桓,上一世顾桓死的时候,他没能见到最后一眼。尸体运回京,他也只摸了棺木,没有忍心看他的死状。
顾桓道:“……你也别怪他,谁都料不到的事。我已吩咐下去,不会生乱的。”
姬允闻言,略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桓大概以为他带着姬蘅亲自来赔罪,是怕底下的人怀疑顾桓受伤是他布置的,引起哗变,才特意来安抚。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与顾桓之间,知交于年少,却相疑至今。顾桓揽权、把持朝政,处处掌控自己,但自始至终,他也从未真正伤害过自己。
连最后身死,也是为了护住他的江山皇位,为了保存他的继承人。
大忠似奸,抑或大奸似忠。
他重活一世,反而更看不清了。
他脚下终于动了动,走到顾桓床边。
微弯下腰,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放进被里,又掖了掖被角。
“早日好起来。”被那双微绿的眼睛注视着,姬允又道,“蘅儿离不得你。”
对方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姬允终于认输一般,叹口气,道:“我也离不得你。”
听了这一句,那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竟微微地显出一丝笑的意思来了,衬得那苍白的脸上都有了些气色。
“嗯,”他低声地一笑,“臣知道了。”
笑声牵扯到伤口,痛得他又皱起眉来。
姬允也就不好跟他再计较这点口头之快。
姬允不便久坐,又赐了一堆的名贵药材之后,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李承年小心地问:“圣人,怎么不问大将军姝的事情?”
“问什么问,他为了蘅儿差些丢了命,朕还怎么问?让人寒心么?”姬允白他一眼,道,“即便真是他的人,也不好再计较了。”
李承年被他发作一通,却不住嘴,仍小声嘟囔:“那圣人果然就放任姝不管了么?他是别人的人,老奴始终不放心。”
姬允没好气道:“有你在旁边没日没夜地盯着,他想出幺蛾子都不能,朕放心得很。”
回到宫中,却被人通报姬准来过,等了许久等不到姬允,已经走了。
姬允奇道:“他来干什么?”
“扶风王脸色不佳,”小黄门怂怂地缩了缩脖子,“奴才并不敢问。”
“……”
另一个小侍从怕被骂,紧接着道:“是姝公子伺候着王爷的,奴才们不清楚。”
姬允一愣,便看向姝。
姝略微茫然,道:“王爷只独自饮酒,没有和我说过什么。”
姬允摆摆手,道:“罢了,现在时辰晚了,明日再着人去问问就是了。”
结果第二日,等天子使者去到扶风王的临时宅邸,竟发现已人去楼空,姬准跑了。
第39章
姬允心口一跳,大为惊怒:“跑了?!”
姬准跑了,使者只带回一封敷衍告罪的信。
大致是讲藩王久留京中于礼不合,心中惶恐不安。又言昨日家书抵京,小儿高热不止,心中忧虑,急切想要归家。又解释了昨日原本准备入宫辞行,奈何久等皇兄不至,只有不辞而别,望勿怪罪云云。
表文恭顺有礼,情真意切,一看就不是姬准本人的手笔。必是哪个幕僚怕他自己动笔把皇帝给气死,给代劳的。
姬允草草览过,一时不知其中几分真假。他大约记得姬准的确是有个儿子高烧夭折了,却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想来就是这阵儿了。而以扶风王之性格,不打招呼便跑了这种行事,其实也实在不足为奇。
若仍是上辈子的姬允,恐怕着人斥责一顿,也就罢了——所以姬准才这么有恃无恐。
他总是作出张狂乖戾的姿态,反倒让姬允误以为他的心计太流于表面,不以为真。
但姬允记得那场由姬准掀起头的叛乱;记得多少将士宗亲死于他手;也记得手起刀落时,姬准怨恨而不甘的神情,和手足之血染出的一片腥红。
那成了他心头的刺,渐渐腐烂,烂成一桩心病。
姬准趁夜私逃,牵扯到那桩心病,实在触动了他的逆鳞。
脑中有片刻的混乱,仿佛又闻到浓稠的血腥味道,他眼睛微微发了红。
“扶风王抗旨离京,北大营统领荀羽,虎贲中郎将樊业,共领五十人前去追捕,捉拿扶风王归京。沿线各驿,如遇姬准相干等人补给,不得放行。”
姬准最早也是昨日城门关闭之前才走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他迅速传令下去,待要下意识喊让顾桓进宫,又想起来顾桓还在床上躺着奄奄一息,心下更沉了几分。
挑这个时候跑,莫不是以为顾桓伤重,便无可忌惮了吗?!
姬允眼中阴翳更深,大步跨出殿外,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了。
他转回身,深深地看了脸色发白的姝一眼。
“扶风王跑了?”
白宸略微惊讶,他收回白玉节般的手,放下鸟食,道:“凤郎最近举止奇异,迟迟不许姬准回封地,姬准心中起疑是一定的,以姬准性格,不辞而别也不足为奇。”
但又隐约觉得,姬准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怎么会突然连夜就跑了呢?
他低眉沉思片刻,问:“姬准临走之前和谁见过?”
“扶风王入宫去过,是那位姝伺候的。”
白宸若有所思:“若是凤郎身边宠爱的人,向姬准透露凤郎已容不得他的意思,姬准心里那点怀疑,恐怕就不能不当真了。”
他又问:“凤郎如何了?”
束稚敛眉道:“陛下着人去追捕了,似是怒极。”
白宸微微拧眉,难不成姝竟是姬准的人,同姬准说的也是真话,并没有骗他?
只是凤郎一向对姬准宽宥有余,却突然这样防范起来……他止住了,没有任自己再想下去。
只道:“派几个人去,到必经的官道通行处截住他们。”
姬准连夜跑了,想必急着赶路。水路既慢,航路单一极容易被逮到。小路险难不易行,耗时更长,而且这躲得太明显了,如今时机尚不成熟,姬准没必要和凤郎摊牌。走官道是最快的,凤郎不管他让他走是最好的,即便被逮住了,自然也找得到话说,有个回转余地。
姬准连夜赶路,才走出王京,却遇到一伙拦路匪寇。
姬准一行三十余人,除了有两名自小培养的死侍,还有数名自江湖中重聘而来的高手。来者不过七八人,与他们且战且退,竟也耗费不少时间。
一通波折下来,伤亡虽不严重,马匹却被惊得四散,跑了大半,追回来也不过两三之数。
荀羽樊业急驰追来时,正好赶上姬准收拾狼藉。姬准等人被团团围住,若不想真的顶上叛逆之名,只有缴械,跟着荀羽、樊业回京了。
姬准看着神色轻松,半点儿不觉自己抗旨离京是多么大的罪责,还有心情说笑:“本王许久不在京,盗匪倒是比以往更猖獗了,数人也敢袭我三十余众,皇兄真是治国好手段。”
荀羽虽然名字文雅,相貌也颇俊秀,只是长期对着军营里的刺头儿,难免脾气爆一些,闻言便要发作起来,被樊业按住了。
樊业向姬允拱拱手,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陛下知人知己,不为己所不能。陛下自登基以来,以大将军为国之辅弼,使内无忧而外无患;又不行苛政,不兴战事,使百姓休养生息。东西两市早晚热闹不休,城内可夜不闭户。敢问王爷,若是十年前,可能想见今日帝京繁华吗?”
姬准的回应只有一句嗤笑,道:“外人拢权下的蜃市浮华,皇兄夜中竟也能安枕吗?”
顾桓靠在床头,他受不得风,肩上又披了层衣。
听来人汇报之后,他略微皱起眉毛,道:“陛下仁柔,姬准拿准他这点,一贯是肆无忌惮的。此次姬准回京,其乖张不逊,总算让陛下动了防备之心。但姬准是陛下亲弟弟,人又已经控制住了,他未必狠得下心再做什么。”
所以姬允才只让人将扶风王捉拿回京,其余一概不提。
“陛下先前已错失一次良机,让扶风王得以占据一方为王。”顾桓脸色苍白,说话时断时续,不时还伴有咳嗽,但那眼中,却已经显出同以往一般的狠辣之意,“眼下陛下对姬准猜忌正浓,绝不能再错过了。”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仿佛要咳出心肺一般的咳嗽,顾桓脸都涨出紫红了,他忍住疼痛,喘息匀了,才沙声道:“去传信。同他说,如他所愿,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