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48)
白宸却也不等他反应,继续咄咄道:“若是想,大将军便及早召集百官,下旨拥立太子,反正朝中谁能够拦着大将军?若是不想,大将军若是对陛下尚存一丝君臣情谊,尚且做不得这等有悖伦常,大逆不道的叛逆之事,大将军便及早释了陛下,与陛下冰释前嫌,莫使龃龉隔阂更深。否则越拖,陛下对大将军怨恨越深,即便到时大将军想要放了他,大将军还敢吗?”
“大将军若是现在醒悟,仍是我朝的柱梁之臣,万事陛下都将倚重于大将军。而大将军凭这张羊皮卷,与得悉后梁兴兵之日,到时立下不世之功勋,又何愁陛下不更加仰赖倚重大将军呢?”
不知顾桓是否被他的哪一句话打动,从他的神色里实在看不出来。
他只是沉默半晌,道:“陛下对我成见已生,隔阂又岂是轻易能够消弭的。何况陛下或许也并未看错我,我……”
他忽地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便吞下了后面未出口的话。
他转了个话头:“近来边疆的确不宁,实在也不宜再起内讧。陛下 身边有我的人护着,想来也无安全之虞。我也是时候回边防戍守了,别让那些宵小之辈,还以为有机可趁。”
他这样说,便是肯退一步的意思了。只是顾桓不愧老奸巨猾得很,自知经过此事,待在京中姬允肯定容不下他,正好借后梁远遁。天高皇帝远,姬允自然拿他毫无办法,加上边境顾桓的二十万大军,姬允恐怕还得哄着他求着他别搞事乱来。
只是好歹他松开咬住姬允喉咙的嘴了。
白宸拱手,道:“大将军善识大体,臣在此谢过了。”
顾桓上下打量他,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唇:“白小郎智计无双,也有能耐得很。只不知道陛下能容忍小郎多久了。”
白宸神色不动,淡淡道:“陛下岂是害怕臣下有能耐吗?陛下怕的只是身为臣下,却有不臣之心罢了。”
这话听起来颇有几分意有所指的讽刺意味,顾桓脸上那点笑意渐渐散尽了,他神色起伏不定,片刻,才意味不明地道:“只是人心易变。从前没有,现在不一定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不一定没有。”
白宸却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笑,道:“大将军可能从未后悔过什么,等大将军真正有过后悔之后,就知道什么做得,什么一定做不得了。”
半月后,顾桓上表自请赴谯州戍守。
出城那日,姬允亲自去送他。
临时搭的帷帐里摆了酒,姬允和顾桓相对而坐。
姬允说:“我记得你第一次随军出征,还不到十六岁。”
那语气里带了点不真切的回忆,姬允眼里含了淡淡的笑意:“结果你把沾了自己血的剑穗带回来送我,把我吓得半死。”
顾桓眼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窘迫,他按了按眉,道:“当时少不经事,惊吓了陛下。”
姬允转着酒杯,眼角眉梢仍是笑着的:“当时我就在想,桓郎待我一片赤诚,我该如何报答他的真心。”
话到此仿佛就结束了似的,谁都再也接不下去。
这十数年间,事情发生太多,就数日前两人才分崩离析地大吵过一架,此时再回首过往,总有些微妙的讽刺。
姬允敬他一杯酒:“仍如以往,孤在此等你平安归来。”
结果等姬允送完人回到宫中,东宫内侍一脸要死人的表情,闯到他面前,直接腿软地跪下了。
“陛,陛下……”小内侍崩溃地哭了出来,“太子不见了!”
第53章
眼皮狠狠一跳,姬允几乎是当即变了脸色:“不见了?!”
那内侍战战兢兢道:“太子说要习字,不许人打扰,将人都赶了出来……等怀公公觉得不对,带人进去的时候,太子已经,已经不见了,只留了封书信在桌上……”
还晓得留书信!
姬允气得脸皮直抽抽。
姬蘅跟着他舅舅学了三年武艺兵法,学出了什么名堂姬允不大清楚,只自信无人能及,整日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觉得自己只要能上阵杀敌,马上就与他舅舅齐名了。
所以在得知顾桓自请戍边之后,姬蘅忙不迭兴冲冲地来求姬允,准许他跟着一起去。
姬允能让他去就怪了,姬蘅上辈子造的孽还不够他警醒的,他让姬蘅学武,不过是图的双重保险,心里其实还是不放心,哪里敢真的再让这草包跟着去坏事。
当即把姬蘅斥骂了一顿,把他赶回东宫。
姬蘅被骂得恹头耷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恹恹地回去了。
哪知道这小子不知跟谁学了一肚子的焉儿坏水,竟还学会留书信离家出走!
姬蘅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一番“需历天下疾苦,方知如何治世”的中心思想,末尾还有理有据,并不隐晦地提了一句:当年父皇也是留了封书信,就离宫到民间游历的啊。
合着还都是照着他学的!
关键这些陈年破事儿都是谁说给他知道的!
姬允想掐死那兔崽子的心都有了,他脸色几变,最终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着人去追顾桓,问姬蘅有没有混进军队里,把人给我揪回来!”
信中姬蘅没有明说自己要去哪里“游历”,但冲着他对自己舅舅的那股崇拜热乎劲儿,姬允也是想不到他还能去别的地方了。
天子使者还未赶到的时候,顾桓这头,已经有属下把某个浑水摸鱼混进队伍,军姿奇特,报数还报错的人揪出来,上交给顾桓了。
姬蘅第一次穿军用盔甲,还是他偷来的,少年骨骼还未完全长开,盔甲套在他身上好像小孩儿偷穿了自己父亲的衣服,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头盔沉重,快将他细细的脖子压折了似的,脸被遮得只剩小半张,露出咕噜乱转的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
他对自己这么快就被抓包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脸微微地发红:“我本来想走远一些,再和舅舅坦白的……”
顾桓瞪着他,实实在在地有些发了怒:“你胆子倒是不小,偷偷摸摸混入军营,你以为这是闹着好玩的?”
像他这种不明不白混进来的,若不是参军多留了个心眼,根本不可能报到顾桓这里来,直接当细作斩杀就完事。
姬蘅没想到过这一层,只以为顾桓是在斥责他偷摸出宫,心很大地解释道:“没事,我同父皇留了信的。”
仿佛这样就不算是离家出走似的。
顾桓嘴角一抽,觉得这货和他老子年轻时候简直是一脉相承的没心没肺二百五。
只不知怎么,那怒气像潮水一样退去,一时不能为继,只是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无可奈何。
顾桓捏一捏眉心,道:“你私自离宫,宫里不知要如何忙乱,再且你以为随军是图好玩的吗?”
“我这里容不下你,你给我滚回去。”
姬蘅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敢骑到顾桓的脖子上狐假虎威,长大一点便时常地跑去大将军府蹭吃蹭喝。他对自己那仁柔软弱的亲生父皇尚且存着一点子对父、臣对君的敬畏,对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大将军舅舅除了崇敬之外,更多的却是亲近。
大约人总是擅长有恃无恐,然后恃宠生娇。
大将军没有自己的子嗣,也未格外偏重族内哪个后辈,只有姬蘅从小得到了来自大将军独一份的偏疼和宠爱。这种似乎自己是最特别的认知,会使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独占欲,不愿与人共享,也使他充满底气,近乎坚定地认为,无论他捣什么蛋,闯什么祸,最后都能得到对方的纵容和谅解。
姬蘅一听顾桓要让自己滚,脸上立刻露出了可怜的神情:“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如果被父皇逮回去,我要挨揍了。”
你也知道自己该要挨揍了。
顾桓瞪他一眼,却瞥到对方脸上装出的可怜巴巴,不由一顿。
姬蘅那张白团子脸渐渐长开,与他的父亲越发有了像的痕迹,就连犯浑时那股讨揍的神气,都有种奇异的神似。
不合时宜地,顾桓心中起了一瞬的动摇,只是随即想到那人在宫里忧急如焚的模样,那点动摇便一干二净,口中更强硬了两分:“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我是去戍边,没工夫带娃娃。”唤来属下,也不客气,要将人一通绑了,给押回宫里去。
正这时,天子使者到了,带来了姬允的口诏。
姬允被姬蘅气昏了头,话里带了三分火气,这个传话的使者也分外耿直,原封不动地将话复述给了顾桓。
本来这也没什么,自家孩子丢了,气急一点也情有可原。
但姬允行动这么迅速,顾桓才出城不到三十里,人就快马加鞭赶到了。又张口就要他交人,活像是他顾桓将人拐走,挟太子在身边以制天子似的。
顾桓眉轻轻一挑,再出口的话就成了:“陛下关心则乱,太子不见了,怎么就想着找到臣这里了?臣并未见过太子,请回吧。”
又想到话说太满,之后也不好收场,便又添了一句:“如果真的见到太子,臣会劝导太子回去的。”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之后太子真的“出现”了,浑小子不愿意回去他也没办法。
使者碰了这么一颗结结实实的钉子,到底没耿直到敢说搜营,只有灰溜溜地奔回了宫。
姬允拗断了手中的笔,一边怒火冲天,一边咬牙冷笑:好啊,那随便你去死好了。
第54章
顾桓既一口咬定了姬蘅不在他那儿,姬允又不能说他故意扣住太子强行搜人,一气之下也索性不管了,管他顾桓爱死不死。
新岁之后,新土地法还有税制法开始在京畿附近试推行起来。在此之前,大小刺头们都被结结实实地削了一通,大将军如今又戍边去了,京中贵族少了一大靠山,立刻老实许多,敢怒不敢言地让下贱贫民分自己的一杯羹。
以白宸为首的一批人,因积极推进变法,又上承天子下达百官,一时成为朝中新贵,抢手不已。
为变法之故,朝廷在六部之下另设督察司,白宸暂时兼领督察司督察长一职,官职本身不大,但因为特殊时期的权力行使之便,督察长地位就显得举足轻重起来。
至少开朝会,不必姬允偏心提拔,白宸也要站在前头,才能及时汇报工作。
新法之所以推行还算顺利,其中很有白宸的几分功劳。历来主张变法者,极易遭到保守派痛恨,但白宸不知是从哪里学来与贵族周旋的方法,竟陆陆续续将一些反对派说通了,朝会上竟也站到他这边来。而有人即便不满变法冒犯自家利益,仍与白宸好言相待,维持面上的友好往来。至于余下的顽固派,就有两个极端了:一种是看见白宸就连连叹气,面带惋惜,活像白宸走了歧路,为此痛心不已似的;另一种则是每每听见白宸两字就怒发冲冠,斥他舍祖忘本,居心不良,白氏百年来的荣光都被他糟蹋了。
白氏的荣光是否被糟蹋,自然容不下外人来置喙。所以白宸行事如故,在朝会上安抚前者怼后者,手法娴熟,气定神闲。
下朝之后,姬允留下白宸与另几位官员继续议事。京内贵族势力虽然最为庞大,但也最识时务,出头鸟被打死之后,便也暂时偃旗息鼓,等待时机以反击,所以京内推行法令反而看起来很顺利。
但显而易见盛朝不是只有京城一座城池,除了京城之外的十多个州,几十个郡,上百个县,连绵成幅员辽阔的神州疆土。皇帝结婚大赦天下的好消息,跑到穷乡僻壤里可能要跑三个来月才到,别说这些不着调的,听都听不懂的田税法,天高皇帝远,谁管你在十万八千里外的宫里放了什么香的臭的屁。
而且藩王盘踞各州郡,自来对辖下郡县有治理之权,天子令到藩王封地之后,好一点的将其束之高阁不时拜一拜,差一点的便直接抛到脑后不理不睬,没草纸时还能顺手撕来擦个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