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抵达(5)
这是一台取胫骨髓内钉的手术,患者早年间因骨折做了髓内钉置入,愈合后自行上网搜索,得知钉子可取可不取,便一直没再管,而后近半年来患处开始出现明显的疼痛不适,检查后发现由于局部骨质密度发生改变,髓内钉产生移位,远端位置已出现裂痕,加上患者合并其他病症,情况有些复杂,为防止钉子体内断裂,进一步产生并发症的可能,综合考量之后便由康遂的老师陈方予教授主刀,康遂一助,进行取钉。
手术本身不难,难的是年头长了,这钉子拔着实在费劲,康遂每抡一下滑锤,胃部就仿佛被撕扯震动,痛得他直咬牙,最后几个同事轮番上阵,“叮叮当当”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整根长钉完整地取了出来。
陈方予在台上就看康遂脸色不对劲了,低声问:“又胃疼了?还能坚持吗?”
康遂点点头说:“没问题,老师。”
陈教授转过脸对其他人说:“抓紧时间。”
手术总共花了两个多小时,巡回护士不知道给康遂擦了多少遍冷汗,下来时他整个嘴唇都白了,陈方予说:“你赶紧回去跟同事换个班,回家休息,身为医生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简直胡闹。”
康遂说:“我知道了,老师。”
帮忙脱手术服时小护士都惊讶:“康医生,你刷手服都湿透了。”
别人都没出这么多汗,康遂笑笑说:“嗯,没事儿。”
术后观察及给家属交代情况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儿忙完,回到病区已经快中午了,同事周子明下午调班休息,康遂把人叫到一边,说:“子明,下午辛苦你替我顶一下,方便吗?”
周子明看他脸色,不用问就知道老胃病又犯了,康遂性格习惯了什么事儿自己撑着,轻易不麻烦别人,这是实在撑不住了才开口,周子明赶紧点头:“没问题,那你回吧,这儿交给我。”
“谢了,”康遂勉强弯了弯嘴角:“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回头请你吃饭。”
“行,你赶紧的。”
康遂回值班室换了衣服,他抽屉里有药,吃了一颗,稍微缓了一会儿,便捂着胃下了楼。
开车回到家,简单地冲了个澡,康遂没再管别的,直接进卧室拉上窗帘躺下,将被子窝起来顶在胃处,闭上了眼睛。
再被疼醒时天已经快黑了,康遂爬起来去抽屉里翻找胃药,其实进家门之前还记得家里常备的还有,但他翻了几下,却只找到了空盒,里面药已经吃完了,他站在原地,手里的盒子被用力捏扁,心情跌进谷底……
实在没力气出门买了,康遂按着胃到客厅接了杯水喝了两口,拿手机打开页面找了家药店下单,然后靠到沙发上,胳膊搭着眼睛,一动不想动了。
累,有时候不是因为眼下这一刻多么令人沮丧,而是这种时刻总在无限延长,这样的生活看不到头。康遂大多数时候对此挺淡漠的,没什么太大感触,也不轻易对人流露什么,他的生活除了感情都处理得挺妥当,而对感情,他宁愿放任自己麻木,冷淡,也好过去思虑太多,悲春伤秋。
他不愿意那样,没意义。
不知躺了多久,门铃响了,康遂起身过去开门,接过东西后也没抬头,说了句“谢谢,辛苦了。”就要顺手关门,结果门边儿被一只手猛地抓住了。
康遂诧异地抬起眼。
还是那个小兔子头盔,还是那双瞪圆的大眼睛,路杨正一脸吃惊地看着他,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康遂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这么巧……”
这次路杨没用大大的笑脸来回应他,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孩儿大概都没意识到自己抓得有多用力,他另只手直接去摸康遂的脸,盯着康遂的眼睛,眼神焦急,带着询问。
康遂下意识又微微躲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脸色很差,很憔悴,笑笑说:“有点胃疼,老毛病了,没事儿。”
路杨的注意力完全没在他的躲闪上,也没管合不合适,立马搀起他的胳膊,强行挤进门,把人往沙发上扶。
康遂那么高的个子,疼得都有些直不起胸,顺从地被扶过去坐下。
路杨摘了头盔放在地上,快步进卫生间洗了个手,回来打开外卖袋子拿出药,拿桌上的杯子去饮水机兑了杯温水捧过来递给康遂。
小孩儿动作麻利,直接就上手照顾上了,看得出来是真着急了,康遂有点感动,也想笑,安慰他说:“真没事儿,不用担心。”
路杨盯着他把药吃下去,又伸手摸着他的胃部,轻轻揉了几下。
康遂没反应过来,整个人直接定住。
路杨皱眉看着他,拿起手机打字,伸到他面前。
康遂看了一眼。
——你脸色很差,是不是疼得很厉害?
“还行,习惯了,吃了药就能缓解。”康遂借着伸手去拿杯子,身体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路杨没察觉,他想了片刻,又打字:那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呢?我去给你买点粥吧!吃了会舒服一些。
康遂早上吐过,折腾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他刚要迟疑,路杨已经站起来,手指了指门,意思是我这就去买。
康遂不想麻烦他,想开口拒绝,路杨已经拿起头盔戴在头上,一边扣上卡扣,头也不回大步走出去了。
第6章 早餐
挺意外的,康遂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这个小孩儿照顾上了?
他快三十岁了,这么多年来一直一个人,日子过得清冷寥落,这种被人抓着手,摸着脸,满眼担忧地眼巴巴看着的感觉,对他来说既陌生,又满心震动……小孩儿眼神还是那么清透,能一眼望见底,只是这次情绪不同以往,那双眼里,盛满了真真切切的焦急和心疼。
疼到冰冷的指尖处的血液都流动起来了,身体开始缓缓回温,康遂不确定是不是药吃下去的缘故,只觉得绞痛的胃慢慢好受了许多。
路杨对附近的餐馆很熟悉,很快就带了一份黏黏糯糯的小米粥回来,他半跪在茶几前揭开盖子,用勺子快速搅着,吹得差不多了,小心地捧到康遂面前。
康遂难得有些拘谨,接过来说:“谢谢你。”
路杨笑了一下,笑意太浅,没能盖过眼里的担忧。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路杨得回家,临走前他硬拉着康遂加了微信。
康遂看着头像上小孩儿带着兔耳朵头盔的鬼脸自拍,笑问:“你叫路杨?”
路杨用力点头,又指了指康遂,康遂打字给他看,说:“我叫康遂,安康的康,顺遂的遂。”
路杨认真看了会儿,抬起头对他笑,打字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康遂也笑,路杨又写:那你就要好好做到。
“做到什么?”康遂问他。
路杨写:做到像你的名字一样。
康遂心头一颤,呼吸顿了一拍,一时间没能移开眼睛。
路杨后知后觉,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他摸摸鼻尖,低头打字道:我得走啦,你好好休息,我明天还来看你。
康遂说:“我明天要上班。”
路杨大眼睛眨了两下,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他抱着兔子头盔站起身,指了指门,对康遂摆摆手。
康遂也站起来,说:“再见,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门关上了,康遂转身走到窗边往下看,没一会儿,那个瘦削的身影从楼道里跑了出来,跨坐到小电摩上,他坐在那儿似乎思考了一分钟,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揣回兜里,拧着车把手欢快地开走了。
康遂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但他站着看着,直到那个身影再也望不见了,才转身走过去拿起来。
——康医生,你明天早上不要做早饭,我给你带。
康遂安静许久,打了几个字过去:好,那就麻烦你。
“叮咚”一声,路杨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表情包。
——骑着车回消息,又忘了?
——我停下啦!
这一晚直到收拾完躺到床上,康遂心口还透着股隐隐的愉悦,这让他浑身有种形容不来的舒服。明天一早会看到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会看到,这种未知又笃定的小小期待像一丝活气儿注入内心,令他这一夜睡得很安稳,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