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入怀(9)
陆炡顺势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微风掀动白色窗帘。
一天的高强度户外工作,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胃与肠道阵阵痉挛,止痛药起效有限难以缓解。
他从烟盒敲了支烟,叼在嘴里还没点,看到墙上贴着的告示牌:禁止吸烟。
酒店走廊尽头有外阳台,陆炡背靠栏杆,低头拢着风点了烟,刚吸两口便听到下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
是林景阳,正趴在一楼后院的垃圾桶旁,耸动着后背吐得昏天黑地。
他仰头朝陆炡打了个招呼,尴尬地笑笑:“白天的事儿,吃饭的时候还没想那么多,现在越想越难受,恶心劲儿就上来了。”
这些年林景阳跟过不少现场取证,头一回遇到高度腐败的晚期尸体,一时难以接受,自惭形秽道:“陆检,你和于老师、廖老师真是厉害,我还是比不上......”
提到廖雪鸣,又开始滔滔不竭:“人家廖老师年纪那么小,开车技术却那么好,刚才停车就两公分的距离......”
“廖老师”三个字反复听得头疼,陆炡掐烟要走,又听见他说:“有个事我得偷偷告诉你。”
在回来的路上,廖雪鸣从超市买了手擀面和鸡蛋。大家以为他没吃好,回去煮个夜宵。
但他却否认了,说是做给陆检察官吃。
林景阳借这个劲儿,想替廖雪鸣留个好印象,将二人先前的不愉快一笔勾销,“可能看你晚上没吃饭,知道你病了身体不好受,廖老师还挺关心你的。”
见陆炡不为所动,林景阳有点忐忑,连忙补充:“不是我瞎揣测啊,这可是廖老师亲口说的......”
“说为了讨陆检察官的喜欢。”
事实证明林景阳没有胡诌,半小时后房间被敲响,廖雪鸣端着餐盘站在门外。
餐盘里一碟黄瓜小菜,一碗阳春面。清亮的面汤,撒着几片葱花,浮着一个扁圆的荷包蛋。
“陆检察官,打扰您休息了。”廖雪鸣先开口,“我借酒店的厨房煮了碗面给您,就是没有猪油,可能味道没那么好......”
气氛倏然沉寂,碗里飘出的热气,隔开两人的距离。
廖雪鸣端得手已经酸了,陆炡迟迟不接,也不说不吃。
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把餐盘往前移了移,仰头看着男人:“做饭之前我给手消了三次毒,也戴了手套,不会脏的。”
洗完澡陆炡的头发没有打理,松松散在额前。没了鼻梁上的眼镜,少了精英成熟感,看起来年轻许多。
然而眼底却愈发阴沉,睨视着廖雪鸣片刻,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很得意?”
语气带着讥讽,还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愠意。
廖雪鸣表情木然,仍然装傻充愣。
——要讨陆检察官的喜欢。
陆炡脑海里回响起林景阳的话。
从第一次见面故意用黄纸点烟,向他伸出未经消毒的手,故意送错丧葬盒,再到后来让自己替他擦拭护目镜......
每次仰头看他时,都是这副做作模样。
苍白瘦削的脸,尖巧的下颌,眼周泛着淡淡青色的杏核眼,以及眼下那两条泪沟......像只吃咸的小猫。
谄媚的猫。
狡猾的猫。
自作聪明的猫。
一只蠢猫。
......
而陆炡最讨厌猫。
“事不过三,这是第四次。”他冷声道,“给我滚,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房门毫无征兆地关上,廖雪鸣一时晃神,碗里的面汤撒了一圈。
他站在门外等了几分钟,确认陆炡不再出来后,端着餐盘回了自己的房间。
廖雪鸣蹲在茶几前瞅了那碗阳春面一会儿,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
上面歪歪扭扭抄着给陆炡道歉的话,都是他从网上精心挑选的。
譬如正式诚恳版:对不起陆检察官,我对从前的不当言行深表歉意,请您原谅。
幽默化解版:我一定是被外星人控制了大脑,犯了不该犯的错误,陆检察官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甚至还有书面道歉版:尊敬的陆检察官,您好!空格空格,对于以前发生的事,我深感抱歉。空格空格,此致敬礼!
......
背了大半宿,一句都没用上。
纸被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想起临行前马主任给他下达的任务:要讨陆检察官的喜欢。
——到此讨好陆炡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廖雪鸣表示自己已经尽力,虽然结果早已预料,但是不能浪费粮食。
他将面条悉数捞净,只剩了两口面汤。
随后疲惫不堪地蜷缩在大床上,像只瘦弱的白猫,隆起根根肋骨。
此时他无比想念分别近三十个小时的朋友,想回到殡仪馆。
.....
蒙古国博格多猎场。
马蹄卷起草下湿润的泥土,一个白色的影子窜过消失在树下。
陆炡拉紧马的缰绳使其停下,跨步下马。黑色马丁靴踩过野花,停在了半米高的草丛边。
他蹲下身子,伸手拨开细长的叶茎,看清了弓着背、瞪着他的猎物。
是一只白色的长毛野猫,蓝色的眼睛,杂乱打绺的毛发,右后腿被血浸成暗红色。
它不停地朝面前的庞然大物哈气,露着尖锐的獠牙。
陆炡轻“啧”一声,将手里的猎枪扔在一旁。伸手去摸野猫的后腿,却被一口咬在胳膊上。
他皱起眉,没把猫甩开。另只手薅起了后脖颈,猫瞬间一动不动,张着四只粉色小爪。
十分钟后,纱布在猫腿上打了个漂亮的结,黄色的碘伏消毒液洇出一片。白猫抿着耳朵,瞳孔黑圆,猫视眈眈地瞪着人。
陆炡撸起深绿色的夹克袖子,两个牙齿印还渗着血。他将碘伏浇在伤口,侧头看向猫,评价:“没良心的。”
可惜猫不懂人的意图,又朝他哈气。
陆炡从马鞍包里掏出一个牛肉罐头,打开后倒了些矿泉水搅开,放在了猫的面前。
只见猫的粉色鼻子不停翕动,缓慢匍匐向前。在舔舐到一点牛肉后,忘记了腿上的疼痛,也忘记了人,猫吞猫咽起来。
陆炡勾了下嘴唇,食指轻轻敲了下猫头,低声说:“就这点儿能耐?”
牛肉太香,猫眼角流出泪。
陆炡用纸巾给它擦了擦泪痕,又放弃,自说自话:“擦不掉。”
傍晚狩猎仍在继续,一整天毫无收获的陆炡正遭受着父亲陆振云的批评。
旁边几个叔父轮番相劝,“小炡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急什么......”
陆振云恨铁不成钢,“都十五了算什么小孩?湛屏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独挡一面了——”
“大哥啊,也不想想有几个人能像湛屏?你对他要求太高了,要接受孩子的平庸......”
看似劝和,实则贬低。
陆炡置身事外,低头沉默着擦拭着猎枪。
阴着脸的陆振云忽然眯眼,看向远处,“陆炡,三点钟方向,二十米,举枪。”
“是,父亲。”
十五岁的陆炡服从地举枪,眯眼,瞄准,扳机的手指一僵。
是猫。
尾巴半翘,嘴边的毛沾着牛肉汤渍,伏着身子接近人,眼里没了戒备。
陆炡迟迟按不下扳机,惹恼了父亲:“开枪!”
肩上的枪柄沉了沉,他屏住呼吸,“砰”地一声,子弹嵌进旁边的树墩。
猫吓得炸起了尾巴毛,转身就跑。
在陆振云的训斥声中,陆炡轻吁一口气,手松开了枪。
——砰。
忽然一声枪响,有子弹从陆炡的脸颊旁飞过,带一缕出匣的硝烟味。
紧接着是动物高昂的惨叫,瞬间湮灭在燥热的风中。
马蹄声由远及近,二十五岁的陆湛屏穿着立领卡其色狩猎装,单手抓着缰绳骑马过来,手里的猎枪管烟雾未散,他对陆炡笑着说:“小炡,手不能软。”
陆炡喉结僵硬地攒动,哑声叫他:“小叔。”
蒙古国的猎童跑到打死的猎物旁,抓起举到空中朝一行人示意:“Myyp(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