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疯起来连自己都绿(8)
这盒子看着不大,却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他又道:“我总寻思带回点什么东西给你,想着青州产砚,就拜托人做了这个。”
当众拆开别人送的东西,连我都晓得是极不知礼数的事情,可我完全没考虑这些,立马打开了那个盒子。
绸缎上放着一台两手宽的砚,上面刻着一尾鱼。这砚台不大,却雕得十分精致,那位鱼仿佛要从里边跳出来,鱼身边是几枚砚眼,似乎雕刻作了游鱼嬉闹的珠子,下边是一行小字,明显是沈邈的笔迹。
我不知道沈邈为何要特意送我东西,又怕他斥责当面打开盒子的我“不知礼数”,一时间心中都是惶恐。
但沈邈只是笑着问我:“嘉言喜欢么?”
“喜欢…”我怔了一秒,立马点头道:“十分喜欢…只是,沈大哥怎么特意将此物给我?”
沈邈道:“那便当做是那尾小金鱼的回礼吧。”
我觉得他话中另有意思,却猜不透,只得捧稳了手上的砚台,没有递给身后的浣星。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沈邈头一回送我的东西啊。
在这之后,我们聊起了这四年的境况。沈邈先问了我近来如何,我告诉他我在三年前封了侯,但是公主娘亲舍不得我,也没有外出立府。
“那便是要大婚之后再建府了?”沈邈道。
我的心陡然一跳,与沈邈相处过数年,我最明白不过,沈邈他觉得非礼勿言,于是与情爱相关的事情从不直说。他顺势问我是不是要大婚之后再建府,其实是在侧敲旁击地问我是否有喜欢的、想与其成亲的人。
我甚至不敢深想沈邈这样问我的原因,偶然也好、关心也罢、又或是其他的、那个让我渴望又畏惧的理由。
我只好胡乱应付了过去,沈邈也没有再提,事情似乎就此揭过。可他方才模模糊糊的一问,像是一场春雨,那么细润和缓,却猛地催生出一截笋尖,快要破开心土。
我担心那春笋破土后,我又会忍不住摘了吃下肚。
(1)这里其实是前世的小柳会错意了,沈邈说的“说与二三子”类似于 “知我者,二三子”,文盲小柳以为沈邈想教学生OTZ
17.
我之前很后悔自己在挑香阁里一时不察,将真相告诉了柳潮。要不是当时我酒意上了头,或许能够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但是现在又觉得这阴差阳错的泄露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至少我憋在心里数年的话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把那些不敢告诉这世家人更不敢说与沈邈的、乱麻般的情绪一股脑倒出来真是无比舒坦。唯一的缺点就是我的倾诉对象柳潮似乎心里不是很舒坦。
比如现在——
“虞嘉言…”柳潮不耐烦地说:“你再这么婆婆妈妈不开口我就走了。”
“别啊!”我连忙拉住他。
自从那次与沈邈重见了面,我心里就乱糟糟的一团。欢喜、胆怯、贪恋…种种情绪都在叫嚣着,吵得我脑袋痛。我又不像沈邈他们,砚点墨写首诗或者画上那么几个黑鸟、黑竹子就能宣泄心情,只能拉着人唠叨。
最初的倾诉对象,也不是柳潮这厮,毕竟他嘴毒得很,我可能情绪还没有发泄出来,先被他一通胡话气死了。
一开始,我是找的嘉敏阿姊。嘉敏阿姊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可是驸马爹和公主娘亲挑来挑去都觉得没人能配上这颗掌上明珠,于是眼看着往日里外出嬉闹、谈心的小姐妹都嫁为人妇,她只能待在宅子里无所事事,还常常打发我溜出门去买些奇奇怪怪的话本看,讲起感情上的事情简直头头是道,俨然一位红娘。
于是我问嘉敏阿姊:“阿姊,我…嗯我之前看过个故事,讲的是一只妖怪与一位书生,那妖怪既喜欢书生,又怕害了他,这该如何是好呢?”
嘉敏阿姊看了我一眼:“我怎么从没看过这样的故事。”
她伸手戳了戳我的就脸颊,拖长了语调道:“小弟你以前从来不会与我讨论这些的。”
当我见势不妙准备跑路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臂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我一边抽手一边摇头,虞嘉敏又猜:“不喜欢姑娘,又是妖怪与书生,那你看上哪家公子了?不会是…”
哇啊啊啊女人好可怕!
“事情就是这样,我只能和你讲了。”我对着柳潮伤心地说。
“哦。”柳潮很漠然:“那你讲吧。”
我喝了一口茶,酝酿了一下感情,把我心中对于沈邈的纠结、挣扎告诉了柳潮,并总结道:“所以我似是在心上拿线栓了块尖石头,止不住的晃悠,磨得我心里头发痒,掉下来又要把我戳死。”
柳潮越听表情越不对,最后咬牙切齿道:“你有病啊和我讲这个?”
我心说为了保护无知且易燃的你,我已经克制自己的感情省略了很多内容。然而鉴于柳潮似是想把那桌案上的茶盏倒扣在我头顶,我只得闭嘴沉默。
“首先,害怕就滚、喜欢就上,哪里有这么多思来想去的屁事。‘上辈子沈邈被我害了’,所以呢?上辈子、上辈子,又不是这辈子。”
我想反驳他,若是见过喜欢的人在自己怀里断气,那便是天大的胆子都刺破了,但觉着不该和他说这些。
只听得柳潮又道:“其次呢,听你讲你对沈邈的心思,活像看家中妻妾当着我的面…唔!”
“他娘的你才有病啊!”我急忙用点心塞住柳潮的嘴,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柳潮将点心渣吐出来,对我翻了个白眼。
我现在看着柳潮就牙痒,兴许他看我也是同样,为了不再互相伤害,我们叫来店家结算完银钱,便从包厢下了二楼。
在缀锦阁大堂出门的,柳潮忽地拉住了我的袖子,我正想甩开,却看见了从另一侧楼梯下来的沈邈,他身边还有几个胡子花白的人,其中几个竟还有些眼熟。
不知为何,我竟然想拉着柳潮撒腿便跑,别让沈邈看见我俩。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反映,沈邈身边某只白胡子的老王八突然朝我喊道:“这不是虞家的小侯爷吗?”
沈邈立马看了过来,我仿佛被他的视线施了个仙术,定在原地动不了身,一旁的柳潮也紧张的站住了。
“小侯爷、柳公子…”沈邈同那群人一起走了过来:“多日不曾见了。”
于是我与柳潮各怀鬼胎地同他们寒暄,终于送走了那群老头子,那个最早发现我的人还一个劲地叮嘱我代他向驸马爹问好。
呵,问好?帮他报丧吧。
若不是这只眼精的老王八壳,我就不会与沈邈、柳潮三人一并站在缀锦阁里,散发出诡异的气息来。
沈邈待同僚走后道:“没想到这里看见小侯爷同柳公子一起。”
苍天可怜,这句话为何听起来如此熟悉,仿佛是几年前从我嘴里蹦出去的。
我连忙道:“我来这里找点心吃,谁知道就碰上他了。”
柳潮暗暗掐了我一把,我差点在沈邈面前叫出来。
沈邈顿了顿道:“那二位现在是…?”
我半字未出口,便被柳潮截了去,他似只哈巴狗般吠道:“这不是便约着一同去吃点心吗。沈兄也来吧,料你方才与那些老学究讲话,也没用什么吧。”
沈邈竟然点头同意了。
18.
缀锦阁的包厢里,柳潮张着嘴不断叭叭叭,沈邈偶尔开口相和。在旁人看来这氛围真是好极了,哪个又晓得我的难受呢?
我夹在他们中间,手捧起茶盏又放下,过会儿又端起来再喝一口。刚刚与柳潮在另一处包间谈话,已经喝了几杯茶水下肚,现在若再喝东西,便是要催着我赶紧登东了(1)。但我不想留沈邈、柳潮二人独处,又紧张得手脚无处安放,只得往嘴里塞点东西才能将紧张消解些。
反观柳潮,简直自然极了,尽挑些新鲜的趣事来讲,还时不时地损我一句。我在暗地里冷哼,心说沈邈才不喜欢带着刺取笑他人的话。
正巧这个时候有人呈上来一只锦盒,里面摆放着几样点心小食,我便拿了一只五色面酥啃起来。谁料一口咬下去,五色酥竟然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引得沈邈、柳潮都停下话头看了过来。
天杀的店家,作甚么将这面酥炸得这般脆!
柳潮看我噎住,随即笑出了声,还意有所指地对沈邈道:“沈公子不妨也尝尝这点心,听起来怪酥的。”
沈邈…沈邈他竟然看着我笑了。说实话,沈邈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呀。比起几年前国子监里貌若好女的“小子房”,如今沈邈的面容俊朗、刚毅了许多,笑起来甚至有些春水初融的样子。可他这样一笑,我简直臊得慌。
我正想开口反驳柳潮或者解释解释挽回颜面,却一个着急被酥饼噎住了喉咙,低头咳嗽起来。
“唔…咳咳咳!”我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够桌上的茶杯,心中淌满了为自己脸面而落的伤心泪。
沈邈见状连忙抬手要轻拍我的后背,可是柳潮他竟也伸出了手。
纵使是目光难及,然而我感受到他俩的手一同拍上我的背…拍…拍在了一起。我不由得转过头去,看见柳潮与沈邈在刹那间四目相对,然后都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皱着眉头又转回去,咳得更加难受了。也不管自己看起来失礼与否,我抓起桌上的茶,“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
沈邈待我喝完茶水,再次伸手拍了拍我的背,担忧地问:“可好些了,嘉言?”
“好些了…”我瘫在他俩中间麻木道,思绪已经一个打滚撞进了死胡同。
若是缀锦阁的厨子将这酥点内馅团得再结实些,一口噎死我,便更好了。
回公主府后,我坐在后院花园柳池的亭子里,看着池中游动的红鱼发呆。一个不留神,纷飞四处的柳絮钻进了我的鼻子,害得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身旁的侍女连忙去了手帕递过来,劝我回屋里去。
接过手帕,我挥手让站在左右的人都退下,一个人坐着吸溜鼻子胡想。
也不知道今天沈邈和柳潮四目相对之时,都看见了些什么,一想到他们对视的场景,我心里头就泛酸。
说到底,柳潮不一定将我当他自己,到底是两辈子不同的经历,脾性渐渐显了差别,又是两副皮囊。可我口口声声说着“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内心里也未将他完全当做自己。
看见沈邈与柳潮相处,我心里面难受极了。起初我以为这是担忧重蹈覆辙的畏惧,与我自己不敢接近沈邈的感觉是一般的。现在我才晓得,说到底我还是那个自私又没种的人,畏惧的面皮下,藏的都是独占欲滋生出来的阴暗心思。
看着柳潮接近沈邈,与看着他人接近沈邈,本质上没多大区别,还得添上些不安的心虚感。我不由得想,我那自以为是的“拦住柳潮、护住沈邈”说不定是真的自以为是,万一人家这辈子本该过得好,这一世的柳潮与沈邈本该是一对儿合鸣鸳鸯,我却生生插了一脚。
那岂不是两辈子都被我一个人毁了吗?
我还在亭子里发呆,有人却走了进来:“主子,苏…”
“给小爷滚!我往后都不吃那破什子酥了!”我现在一听到什么酥啊饼啊就心烦。暴躁地吼道,却在转身对上浣星,她一脸错愕,手上什么也没拿。
“这…”浣星停顿了片刻才小声道,“主院的苏…苏立方才过来传话,说是殿下与驸马爷有要事与主子相商量…请您去前院。”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准备往驸马爹的主屋走,却见浣星讪讪地站在一旁,看得我心里不是滋味。
公主府里对待下人都是极好的,不像我那将军爹宅子里,隔三差五要从井里挖出个被打死的丫鬟来。沈邈曾经见过那场景,几个家丁搬着那丫鬟的尸体退下,风吹起那丫鬟的手腕,露出一截青紫的手腕,沈邈低声感叹:“命也似转蓬,飘飖随长风(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