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下(113)
沿海一带已经被修士们合力用结界隔开,东沧朝廷派来的军队日夜不休加急补建围墙和堤坝,将滔天巨浪挡在外面,暮残声一眼看去,只觉得那水浪化为天空,愤怒地笼罩着这一片城池,里面还有无数水妖和魔族全力拍打撞击,好几处已经出现细小裂痕,长此以往,结界必破。
他脸色一冷,将右手抵在结界上,白虎之力猝然爆发,一霎那万籁俱寂,风声、水声、咆哮声都在此刻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利爪扼住咽喉。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那些藏匿水中的妖魔邪祟几乎在同时爆开,连尸骸也没留下,只剩满目染红的海水。
“加固结界。”暮残声丢下一句叮嘱,也不管他们有没有认出自己,直接飞入海域,脚踏饮雪迅如惊雷,直奔海岛而去。
守护城池的修士只是一部分,剩下大多留在沧澜海域中,分布于各处海岛,一面固守阵法,一面将修为高深的大魔引走,如此大大减轻了沿海一带压力,却将自身置于最危险的地方。暮残声一路横冲直撞,发现每座岛屿都被黑水包围,形态各异的魔物带着被蛊惑心智的水族爬上岸去,攻势一波接一波,一次比一次更凶猛,泛滥洪水简直要将岛屿悉数吞没,固守在此的修士们一面与天灾魔祸对抗,一面与自己的意志做斗争,好几个修士已经坚持不住,身上出现被魔化的征兆,却是为了不沦为魔物,断然选择兵解殉道。
两天时间,暮残声没有去找凤灵均他们会合,而是化身一把嗜血利刃穿梭不定。他数不清杀了多少邪魔,也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除开那次在潜龙岛外开启白虎天诛域,这是白虎法印罕见恣意的机会,法印与印主的心意在此刻重合,白虎法相自愿化身战骑载着暮残声纵横海上但凡是被他撞见的妖魔邪祟,无一例外都血溅长戟。
可惜一人之力,终究不能回天。
在这片已经被污染的海域里,祈愿之声难以传上九天,神明没有降世救灾,他们拼尽了所有,终在第三天夜里子时等来了灭顶之灾。
沿海三百里,顷刻成汪洋。
沧浪海域被全部染黑,无数英灵怨魂伴随骨血一同沉入黑水之中,成为群魔出世的第一场飨宴,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挣来这三天时间成为千万百姓的一线生机,负责守护沿海结界的修士们在海难之前得到传信,施展法术让百姓们撤离,被水淹没的大多是空城。
暮残声拼着白虎天诛域屠光一方海域,从黑水漩涡中带出了凤灵均等数十名修士,他把这些昏死过去的英雄带离疮痍,悄然推到前来搜救的其他人面前。
他带着一身伤步履蹒跚地回去了。
先前抵达的难民窟离沿海不远,里面的百姓被救走之后,这里就被海浪摧毁,除开一部分来不及离开的死难者和被抛弃的牲畜尸身,此地就只剩下了两道呼吸声,是琴遗音和躺在他脚边的那个小女孩。
“她姥姥在海难来前就没了。”琴遗音褪去了那张假面,手指轻抚女孩湿淋淋的头发,“我看你挺喜欢她的,等下咱们去其他地方给她找户好人家收养。”
暮残声沉默地点头,厮杀两日的疲累和疼痛都在这一刻涌了上来,膝盖一软险些跪倒泥水中。
“你尽力了。”琴遗音抱住他,手指揉按酸胀的太阳穴,“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尽如人意——我不阻止你来这一趟,就是要你清楚这点,你只需要做自己力所能及,不必强求太多,那些并不是你的责任。”
暮残声闭上眼,当他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整个身体趴在一匹枣红马的背上,琴遗音在前面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拉着那个小女孩。
女孩年纪本就不大,骤然失去所有亲人后生了场病,醒来就不记得以前的事情,琴遗音让她恢复健康,却没有帮她找回记忆,以至于她现在还能手捏一束野花蹦蹦跳跳。
“有时候,遗忘是解除痛苦的良药。”琴遗音侧头看向他,“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痛苦不堪,不妨试着忘记。”
暮残声垂下眼:“遗忘也是一种逃避,痛苦和幸福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他们来到一处尚未遭受战火波及的村庄,将女孩送给一户心善无子的人家,琴遗音拥着他策马而去,马蹄不急不缓地踏过荒野草木,从日出走到日落,一面向生一面向死。
平生五百年,暮残声第一次有机会慢慢看过这个世界。
在东沧惨况过后,琴遗音刻意避开了战火密集的地带,不叫凄惶之声入耳半分,带他在这乱世里偷得风花雪月的如梦浮生,只要心魔愿意,人间无处不温柔。
即便暮残声有满心隐忧,都被他一点点抽离剥落,碾碎酿成杯中酒,一饮过喉,万事皆休。
最终,他们回到了万鸦谷。
暮残声上次来这里还是在十年前,彼时天劫将至,雷霆震怒,阴风怒号大作不休,如今众冤魂已入往生,群鸦栖息在林,恰是风光正好,月色正浓,如水华光透过叶片缝隙细碎落下,仿佛星辰缀洒。
这是他们此生缘起。
“当年我才刚出关,明知天定劫成败难料,姬轻澜那小鬼还来诓我,说什么此地与我有福缘,而我也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对,还真信了他的鬼话。”暮残声感慨万分地环顾四周,雷池封印早已被破,这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凶之地经历了十年,虽还能看出满目疮痍,却已有了别样生机从缝隙里挣扎绽放,想来再过些年月,此地就会彻底抹去那些阴翳,重新沐浴在阳光下。
“我还记得你前生给姬氏做过将军,没成想隔世之后又与御氏结缘,也算是一番因果了。”琴遗音弯腰用手指蹭了蹭一根小草,“在雷池下面待了千年,我是饿得很了,本想着吃掉你的魂魄打牙祭,奈何你误打误撞替我扛了天劫,叫我不禁不能捕食,还要救你一次。”
暮残声想起初见面时心魔那恶劣的陷阱,没好气地道:“你那也叫救我?”
“本性使然,何况那时你我毫无干系。”琴遗音笑着蹭了他一点泥印,“我也没想到会被你直接打破梦境,还以为自己睡了一千年,道行倒退如斯,这才改了主意势要将你抓住,不料会走到今日地步。”
一路走过了千山万水,回首细数脚印,缘起缘定原来不过十年光阴。
“我曾经想过,如果时光倒转,我明知来万鸦谷要遭一场天打雷劈,那我还还会不会来找你……”暮残声心有余悸地看了下手掌,“紫霄雷打在身上是真的很疼,我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太不甘心了。”
琴遗音有些委屈地眨眨眼:“那你不要我了吗?”
“要。”暮残声没绷住笑了一下,“别说是天打雷劈,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你,不叫你个魔头遗祸世间。”
“舍身饲魔,好仁义呀。”
“不是舍身饲魔,是我三生有幸。”暮残声认真地凝望他,“有幸于芸芸众生之间,与你相知相爱。”
琴遗音吻上他的眼角,用力把他扑倒在草地上。
朗朗乾坤,幕天席地,比起第一次肌肤相亲时犹如冰火交融的刺激,这回交缠难分的是彼此温暖的鲜活骨肉,琴遗音的嘴唇像是羽毛般轻柔,动作却急切深入,仿佛要探索到灵魂最底端,把暮残声从皮到骨拆吃入腹,从此再不分离。
暮残声仰躺在下面,有那么一瞬他神情恍惚,险些就要永远溺死在这情潮里,直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打在脸上,淌到他心里去。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琴遗音落泪。
下意识地,暮残声将手掌抵上他的胸膛,没有衣物的阻挡,只隔着一层血肉,不曾有过的怦然跳动清晰传来,随着动作起伏而逐渐剧烈,仿佛正在向他的手掌靠拢,让暮残声怀疑自己能够把它抓出来。
“在那个梦里,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要我一颗真心。”琴遗音在他耳边低声道,“现在我终于能把它给你了,只希望不要太晚。”
暮残声呼吸一滞。
他反手把琴遗音押回地面,指尖在心口位置逡巡:“给我?”
“我什么都能给你。”琴遗音握住他的手腕,“我只要你就够了。”
那段生平就像一场笑话,他总是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又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如此循环往复,挣扎于得失之间,最终辨不清真实虚伪,繁华梦境也将支离破碎,只留下面目全非的自己。
其实并非没有补救的办法,只要他把暮残声放下,与那些自己曾经追逐过最后又弃如敝履的东西视若一般,就又是那个恣意无双的他化自在心魔,即便这一次输给了道衍,他依然有漫长的时间去争抢掠夺。
他本立于不败之地,是暮残声让他溃不成军。
可是正如他们之前所说那般,遗忘虽然能够逃避痛苦,却也会割裂原本完整的生命,从此残缺不全。
他穷尽千年才得到的这颗心,如何割舍?
琴遗音起身轻吻暮残声的喉结:“我只要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暮残声低声叹息:“即便天崩地裂,三界沦亡?”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是一道炸雷轰响耳畔,琴遗音的动作没有丝毫僵硬,眼睛却缓缓睁开了。
暮残声后退些许,双手抚在他耳边,那笑容毫无瑕疵,衬得一张脸就像巧夺天工的精致面具。
“对,即便万物湮灭,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琴遗音轻轻地道,“你不愿意吗?”
“我愿意。”暮残声毫不犹豫地道,目光没有半分退缩或欺骗。
琴遗音闻言笑了,双手环过暮残声背脊,把他按在自己怀里重新躺回地面,额头相抵,胸膛紧贴,心跳似乎合二为一,两双眼里同时悄无声息地蒙上一层朦胧薄雾,玄冥木的虚影从瞳孔中浮现,枝叶舒展,花盘怒放。
他们相互依偎,沉沉睡去。
群鸦化为乌有,山林烟消云散,穹空星月在一瞬间黯淡消失,天地都如撕裂的画布一般支离破碎,熟悉的雾气重新笼罩在四周,成千上万柱玄冥木拔地而起,原本紧闭双目的人面花不知何时都睁开双眼,远方心海隐隐传出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