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下(125)
“……走了很多地方,不是战火频繁就是人心险恶,若不是我们一伙人抱得紧,早被连皮带骨头嚼碎吃了。”染娘说着沉重的话题,脸上却渐渐有了笑模样,“最后,我想起去年路过的这座山,没有劳什子宗族村落,连猛兽也少,地方偏僻也算安全,就带着大家来了……嘿,最初我们路过时还在这里遇到了妖怪,那家伙还变成女人骗同情,可吓人咧,得亏有个白头发的好心人路过救了咱们,好家伙一抬手就把那大蜈蚣脑袋剁下来了,吓得几个胆小的腿软!”
琴遗音听她絮絮叨叨也不觉得烦,顺着话问下去:“你谢过了那个人吗?”
“那肯定是千恩万谢啊,不过他看起来……嗯,不大好。”染娘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脑子似乎有些不灵光,就记得要去寒魄城,让我们捎带了一路……说起来还有个事儿,救命恩人看着雷厉风行可厉害了,没成想他晕船,上去不久就扒着船舷不肯挪窝,我给送了酸梅子还不爱吃,说要酸汤鱼,这可把我愁着了。”
琴遗音猛然愣住,他下意识地追问:“那个人……是不是白头发,红眼睛?”
染娘一怔,眼里浮现出些许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琴遗音唇角缓缓上扬,目光流泻出如水温柔,“我找他很久了。”
染娘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她看清了琴遗音眼中神情,心里微微一松:“是,但我在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这个世道……不过,他那样厉害又有好心肠,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琴遗音微微一笑,转口问道:“你们搬来后有遇到妖邪或者其他麻烦吗?”
“没有。”染娘摇头,“搬来快一年了,最初还有野狼在村口逡巡,后来不知怎地也没了,就前段时间隔壁老张家的孩子上山采野菜迷路了,遇到了一条小青蛇,还以为要被咬,结果那蛇不仅没伤人,还引着小孩儿走出密林子,你说这怪不怪?”
“青……蛇……”琴遗音略一垂眸,唇角笑意渐深。
宾主尽欢地吃完一顿粗茶淡饭,琴遗音把那包花种交给染娘,回头看了眼眠春山,含笑离去。
他的足迹遍布玄罗五境每一处地方。
这个世界集美丽与丑陋于一身,然而正如阳光之下难免阴影,黑夜之中长存星月,就像一棵大树同时存在笔直的树干和歪斜的树枝,无数生命依附在上艰难跋涉,它有很多不足,也有不容抹灭的优点,更是万物存在的根基。
它或许长成更好的模样,或许被白蚁蛀空朽烂,但无论哪一种结局都好,只要不是在那之前就被刀斧拦腰砍断。
琴遗音曾因沉溺于捕食丑恶,拒绝所有以为虚幻的美好,现在又将它们一一捡回来。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去了多少地方,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面孔,又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了多少年。
他活成了暮残声希望的模样,也成为了自己以为不会成为的人。
他还去了天铸秘境和万鸦谷,在那承载噩梦的冰崖前抚了一曲琴,引来不少尚未开智的小妖兽,其中有只小白狐格外灵动可爱,用毛茸茸的尾巴缠琴遗音的腕子,末了还想跟他一起走。
“我很喜欢你,但是不能带你走。”琴遗音蹲下来对它微笑,“我已经有一只大狐狸了。”
小白狐似懂非懂地望着他,黑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忽然一甩尾巴跑远了。
琴遗音失笑,徒步离开这片雪原,也走出了经年噩梦。
最终,他来到了万鸦谷。
正如琴遗音构建的那个梦境,万鸦谷的一切看起来都熟悉无比,不能带给他半点全新风景,他径直走到昔日雷池所在,看到那夹缝间的几点绿色,是不屈不挠的小草在茁壮成长。
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过了那么多风景,却在此刻为一株小草潸然泪下。
“这是我第三次看到你流泪。”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丝毫感情起伏。
琴遗音转过身,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大树下多出一道身影,乍看似与他镜生双面,只是一人落泪一人含笑,无端诡异。
常念遍寻不着的道衍神君,原来在这里。
祂依旧穿着那身蓝色长袍,从左肩到右边腰腹被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没有涓滴血流,只有淡淡的金色碎光不断涌出,按理来说是早该死去了,琴遗音的目光却透过碎裂衣衫,看到祂胸膛里那颗苟延残喘的心脏。
它还在跳动,却越来越慢了。
“不死之心,原来也是会死的。”琴遗音轻声道。
“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永生不灭。”道衍神君一笑,“包括你我。”
琴遗音平静地点头同意:“不错。”
“那一战,是我输了。”道衍神君缓缓走向他,“杀星对神明的压制无法解除,即便有九曜轮相助,我也没能取胜,被他一戟劈开身躯,若非这颗不死之心,早就应该彻底陨落。”
琴遗音不言不语,祂便继续道:“然而,在他亲手杀了我的瞬间,就是摧毁自己存在的基础,九曜轮会反向抵消他的存在……在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琴遗音终于开口,“他去最近的一座山上看了一场日出。”
“时间快到了。”道衍神君叹息,“两个世界的命运轨迹相差太大,在我坠落之后,九曜轮彻底失控,逆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或许再过不到十年,不等这场战争落幕,一切都会归零湮灭。”
“不会的。”琴遗音认真地道,“我会让它继续存在下去。”
道衍神君抬起眼:“你曾经帮助非天尊毁灭一切,这次却选择拯救,是想要赎罪吗?”
“不是。”琴遗音道,“只是想要尽我所能。”
这一次,道衍神君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才喟叹一声:“他说对了。”
祂没有细说,琴遗音却已经福至心灵地明白,笑而不语。
“既然如此,我愿赌服输。”道衍神君向他伸出手,眼中流露出不该属于神明的促狭,“拿回你自己的一切吧。”
琴遗音神情一动:“你说什么?”
“你已经明白了不是吗?”道衍神君反问,“当你离开梦牢,就该想起自己真正的来历——你是琴遗音,却不是最初的琴遗音,而暮残声在此世的存在维系于后者,所以你总是无法留住他……但是,我可以。”
琴遗音握紧拳,不可置信地看着祂。
“我在世上多留了一年,只想看一看谁是对的。”道衍神君轻轻地说,“你们赢了,我愿赌服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我的道。”道衍神君唇角微勾,“一线生机之道,这个世界无论是否被拯救,对我来说都可证道自无关紧要,所以九曜轮从一开始就是场不公平的博弈……只是连我也没有想到,你们能赢。”
琴遗音缓缓伸出手,两掌相抵,道衍神君的躯体飞快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却随之涌入体内,贯彻灵魂深处。
这是被道衍神君融合的那一个他,也是最初的他。
两世虚实,他终于变成完整的琴遗音,真正踏上自己独有的道路。
琴遗音从未如此激动,几近忘乎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回朱雀城,不顾那里正在交战,直接用玄冥木不由分说掀开一群道魔,朝着朱雀门跳了下去。
当他睁开眼睛,寒冷刺骨的冰天雪地再度降临,依旧是那具混沌神躯,只是这一次再无第二道声音,灵魂与身躯完美契合,再非寄居过客。
琴遗音踏过白骨山,凝望那座距离归零不过方寸的天地巨轮,深吸一口气,将双手附了上去,手掌几乎立刻就跟九曜轮融在了一起,点缀在上的九颗星辰一同亮起,疯狂吞噬着他体内神力。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就像有一张嘴在撕咬他的血肉,同时释放了毒素,纠缠着那些痛苦压抑的往事直冲脑海,但凡片刻动摇,好不容易往后拨动些许的指针又恢复到方才位置,如此周而复始,九曜轮分毫未变,他却已经在得失之间痛苦不堪。
可是琴遗音很清楚,一旦自己这次放了手,就再也没有挽回一切的机会了。
他只能闭上眼,将意识放逐到灵魂深处,拼命回想那些美好的记忆。
比起两世千年的阴暗痛苦,短短一年的时光实在微不足道,琴遗音以为能够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只有暮残声,可当他真正回想起来,从他看到的一场日出、萍水路人的一句道谢、粗陋不堪的一餐饭菜……诸般种种,分毫必现。
最终,那些光与影纠缠的记忆都如洪水从脑海中奔腾涌过,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看不见听不到,自然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更不晓得那根指针正在一点点往后挪移,直至回到起始,归于正轨。
刹那间,琴遗音脑海中响起一声巨响,仿佛黄钟大吕猝然长鸣,天地万物都于此时发出喟叹,震得他胸口一闷,冷不防睁开双眼,双手被九曜轮弹开,身体狼狈地跪了下去。
一低头,琴遗音便愣住了——脚下不再是冰雪覆盖的白骨山,而是普普通通的草木土石。
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琴遗音抬头一看,九曜轮正如海市蜃楼般在空气中消散,九颗星辰各自分散不知去往何处,剩下一只玉白蜗壳缓缓落下,坠入他掌心。
这座山太高了,琴遗音站在这里可以望见遥远的地平线,有些暗沉的天空在那方已有些许彤红,隐约可见一轮旭日即将从黑暗中喷薄而出。
他看得痴了。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传来脚步声,不等琴遗音转身,一双温暖的手已经从后面伸来,搂住了他的腰,与此同时,一个雪白的脑袋也搁在他肩膀上,用凌乱的白发蹭他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