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榻栖鸾(88)
这间囚室位置最好,只有一半延入地下,墙上还有一处小窗,抬头就能看到墨蓝色夜空中一轮明月孤悬。
空气也干燥清爽,没有底下那股子腐朽霉烂的潮湿阴气。
狱长隔着栅栏,看向那个端坐在草席上的锦衣青年。
只见他肩背笔直,颈线优雅,双手交叠在膝上,一身矜贵沉稳的风华气度,头发衣裳纹丝不乱。
不愧是天潢贵胄,如玉如英,映得狭窄陋室都明亮了几分。
胆略也过人,诏狱是什么地方,世上最暗无天日之所,多少人哭爹喊娘地进来,再遍体鳞伤地出去。
更多的是再也出不去的人,酷刑之下,体无完肤,抽筋断骨,九死一生。
太子却了无惧色,泰然如常,不像身陷囹圄,倒像高踞庙堂。
狱长正在暗中赞叹,忽闻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又浅又低,要不是他耳朵灵光,几乎听不着。
他抬头偷瞟一眼,再飞快地低下头。
端王爷唇角笑意未消,眼中清冷讥诮,淡然道:“我有些话想说与太子,能否行个方便?”
狱长乖觉,留下灯盏,悄然退下。
泥塑木雕般的萧明玥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头来,隔着栅栏与他视线交会,长睫轻颤,满目悲凉。
“原来……”他声音发抖,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才是个杂种。”
仿佛不堪重负,无地自容,他低下头,软软地道了声对不住。
道歉有什么用呢?错失的一切终究无法再挽回。
萧明暄看着这个心如死灰的人。
被揭穿了身份,摧折了傲骨,还要对他说一声对不住?
把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从云端踩到泥里,非但无法让他开怀,反倒使他满心挫败。
最初的激愤与震怒平息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萧明玥仍然恨不起来。
恨他有什么用呢?都是被命运磋磨的可怜虫罢了。
何况他心中也并非真的对他恩断义绝。
旁人只看到端王爷轻狂放肆,跋扈嚣张,却看不到他桀骜不驯的表相下坚定不移的信念。
草原上的男儿,生当缚龙搏虎,鏖战群雄,而非恃强凌弱,虽胜犹耻。
他看着萧明玥,看着对方充满愧疚的眼神,凄楚憔悴的面容,以及紧绷泛白的手指,胸口像压着千钧巨石,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萧明玥为什么不强悍一点,不狠毒一些呢?
这样柔弱堪怜的模样,让人如何硬得起心肠?
夜风穿窗而入,烛火闪动,如此良辰月色,他们本该举杯畅饮,彻夜欢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天壤之距遥遥相望,欲诉无言语。
萧明暄眼神飘忽,不期然想起决裂之前,他常去找萧明玥蹭吃蹭喝,对方一边嫌弃他吃相难看,一边拿着帕子给他擦嘴,还为他盛汤倒水,让他不用急,喜欢的都给他留着。
其实宸妃盛宠在身,宫中什么珍馐美馔尝不到?
可他就是觉得萧明玥那里的点心更加香甜,也爱看对方又生气又纵容的表情。
他果然什么好东西都给他留着。
有一年从苗疆运来一批果子,酸软甜蜜,香气扑鼻,因数量稀少,他吃完了宸妃宫里那份,又开始打萧明玥的主意。
萧明玥只尝了个味儿,满满一盘子都让他祭了五脏庙,那人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口一个,也不嫌麻烦,亲手给他剥皮去籽,那表情比自己吃了还高兴。
囚房里瑟缩的身影似乎与记忆中温柔体贴的兄长融为一体,清晰一如昨日。
真切得好像他每次闯进书房,大着嗓子喊一声哥哥,那个伏在书案上的小小少年总会抬起头来,无奈又欣喜地看着他。
萧明暄不自觉地抬手做了个推门的动作,指尖破开虚无幻像,搭上冰冷的精铁栏杆。
里面的人,不再是他的兄长,也不会对着他笑了。
他心中蓦然生出浓浓的遗憾。
如果早知道他们之间只有短短二十年的缘份,他怎会把一半时光都用在置气上?
这明明是他曾经立誓要保护、要辅佐的人啊!
到头来他们之间,只有恍如隔世的儿时情谊,以及截断十年之后,还没来得及夯实砸固的手足之情。
犹如浮沙上筑起的高台,脆弱得不堪一击。
黄粱梦醒,乍暖还寒。
“我这十年,究竟干了什么啊……”他喃喃自语,头一次对自己的放纵后悔莫及。
他被怨恨蒙蔽了双眼,放任自己无止境地沉沦,肆无忌惮,狂妄轻浮,误了自己,也误了彼此。
萧明玥红着眼眶,起身朝他作了个揖,低声说:“此处不宜久留,王爷快回去吧,今日之事,我谢过王爷。”
萧明暄挪开视线,冷冷地说:“我捉你下狱,你还谢我,可是昏了头了?”
他烦躁得很,嗓子干剌剌地疼,浑身不痛快,整个人犹如一个火药桶,说不准哪句话就点着了,炸个灰头土脸。
萧明玥看着他那不耐烦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忧惧渐消。
萧明暄本来不必做这个恶人的。
只是自己若落到别人手中,还不知要被怎样折磨。
失势的皇子,有时比丧家犬还悲惨。
萧明玥突然朝他笑了笑,温和明朗,好似又成了那个伏在书案上的稚龄少年。
“以后关于我的事,王爷还是不要插手了,于你名声有碍。”他不敢再叫二弟,两个人之间已经划出一条不可僭越的鸿沟。
“哪来那么多废话?”萧明暄黑着脸,恶声恶气地说:“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管别人?”
萧明玥低下头,气死人不偿命地答了他两个字:“有的。”
纵然身份悬殊,在他心里,仍然拿他当兄弟。
就是可惜蹉跎了十年,未尽兄长之责,由着他长成了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萧明暄闻言气得两眼发黑,真想一刀劈开这颗榆木脑袋,把里面的水控一控,再塞点有用的东西进去!
这都生死关头了,你装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给谁看?说这些情真意切的话让谁听?
致使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又开始摇摇欲坠。
怕多看对方一眼,不是被活活气死,就是被生生急死。
又窝火又无奈,萧明暄一拳捶在砖墙上,震得墙皮簌簌脱落。
这不是哥哥,这他妈是个祖宗!
萧明暄带着一肚子火离开诏狱,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纵马狂奔。
夜风微冷,吹乱了他的头发衣袍,却吹不散他周身怒气缭绕。
萧明玥这一遭注定凶多吉少,偏偏让他没办法袖手旁观。
他明明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啊!
只怨一切发生得太急太快,让他还没来得及摒弃那些镜花水月般的虚幻情感。
萧明暄在外面盘桓到午夜时分,总算耗去了多余的精力,绷着一张俊脸策马回府。
结果一进大门,林公公就迎了上来,禀道:“太子妃来访,在您房中久候多时了。”
这更是个祖宗!
萧明暄甩开缰绳,火药桶终于引爆,怒吼声响彻云霄——
“不见!”
第91章 死缠烂打
夏云泽痛定思痛,深刻反省,决定今日事今日毕,矛盾不能放过夜,于是急赤白脸地上端王府负荆请罪。
荆条一时找不到,笤帚疙瘩哪都不会少,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是男人就咬紧牙关不求饶。
没得抱怨,只怪穿越过来一直顺风顺水,哥哥惯着弟弟宠着,膨胀得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恨不得拔着头发上天。
事实证明,他玩不转。
晚上禁卫抓人的凶煞场面让他心有余悸,每每想起来都手心冒汗。
这是他头一次亲眼见证、亲身体会皇权那摧枯拉朽的力量,并为之胆寒。
作为一个法制社会长大的守法公民,唯一跟执法部门打交道的经验就是路遇交警查酒驾——警察同志都很客气,拦下车来先敬个礼。
他虽然穿成了权贵,思维方式还是个草根。
这导致他对事态的严重程度认知不足,没有及时转变思想,忘了这可不是他生活的时代。
后世上《新老娘舅》撕一撕就能解决的问题,放在皇家宗室之中,一个不慎,就能让无数人头落地。
杀头不像割韭菜,像他这种积了水的咸鱼脑,还是夹紧尾巴,少捅娄子吧。
夏云泽在萧明暄府里唉声叹气,又惊又怕又后悔。
闯下这场祸事,头一个对不起的就是萧明暄。
他想起晚上他小叔子愤怒又失望的眼神,只觉得心如刀绞,疼痛难言,恨不得左右开弓甩自己两个耳光。
明明是兄弟俩之间的问题,他夹在中间做什么?真以为帮他们消除了十年前的误会就能事事出头当个调解员?哪来这么大的脸?
自古疏不间亲,他是太拿自己当盘菜。
还是太顺利,太得意,生出骄狂之心,飘得忘乎所以。
他正在房里踱来踱去磨地砖,听见马蹄声由远而近,声声都像踩在他胸口,让他心脏狂跳,忐忑不安,硬着头皮往外冲。
活像个拿着零分考卷见家长的小学生。
结果萧明暄一声怒吼糊到他脸上,让他一脚绊在门槛上,以保洁小妹撞击霸道总裁的标准姿势,哀叫一声朝人家扑了过去。
萧明暄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伸手接住他,没让他摔个嘴啃泥。
完了,他一定当我是个心机boy。
不出所料,对方非但没有被意中人投怀送抱的喜悦,反而气不打一处来,把他推到一边站好,扬声道:“林岩,送客!”
林公公一见情形不对,干脆挥退了下人,院门一关,将自己送了出去。
这帮奴才真是越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萧明暄也不搭理他,径自穿堂过院,大步流星地朝内院行去,夏云泽发挥一不要命二不要脸的精神,背后灵一样跟着他,一路把自己送进了他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