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榻栖鸾(96)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从对方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一抹苦涩与自嘲,夏云泽狐疑地转过身来,对上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晦黯幽深,毫无生机。
十年太子,一朝继位,他该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才对。
可是夏云泽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生无可恋的寂寥和死气沉沉的凄凉。
“在那种情势下,我没有别的选择。”萧明玥突然一笑,嘲讽之意更浓:“只怕先帝也没想到,他给我指了三条路,我却走了第四条。”
“罢了。”他站起身来,丰姿卓然,“没有鱼符也无妨,大不了绑了他们的父母妻儿到营前,不从命就杀,总有杀到他们服软的时候。”
夏云泽心神巨震,不敢相信这是萧明玥说出来的话。
他那个温吞善良、敏感多思的学员已经没有了,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个手腕狠辣、铁血无情的帝王。
如果不是他眼中隐约流露出藏匿不住的忧伤,夏云泽几乎要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忍着头晕坐起身来,问:“陛下可还记得你这条命是谁保下来的?”
萧明玥略一点头,他身后的人倒瞪起了眼。
要不是有刚才那老东西的前车之鉴,怕是又要冲上来教他学做人。
夏云泽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若负他,我必杀你。”
萧明玥闻言轻笑,答道:“我不负他,你一样该杀我。”
夏云泽瞪了他半晌,命采薇取来鱼符,同时挥退众人,吹响哨子叫来陈鱼,把他手上那枚鱼符也要了过来。
“有事我担着。”他叹了口气,暗中祈祷这次不要看走了眼。
新君继位,有人欢喜有人愁,赫连氏尤为得意,弹冠相庆,骄矜自满,皆翘首等待萧明玥论功行赏,封官进爵,让赫连氏的荣光与皇权真正血肉相连。
也该挑几个美貌女子给新君充实后宫了,免得那个公主恃宠生骄,胆敢不把赫连氏放在眼里。
整个部族一片欢腾,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耗尽一族之力扶立起来的新君,龙椅还没坐热乎,就悍然对他们举起了屠刀。
枪杆子里出政权,两枚鱼符到手,赫连氏把持朝政的野心瞬间化为泡影。
呼延凛那点人手,奇袭搞事可以,要想真正掌控京师,还得靠卫戍营。
夏云泽一边痛不欲生地往下咽药汤,一边听采薇向他汇报前朝政局变幻。
药灌完了,事也听完了,他含着蜜饯,由衷地感叹一声兔子急了也咬人啊!
事实证明萧明玥疯起来比他前男友有过之而无不及,杀伐决断,雷厉风行。
先是陈太傅逆风而上,参奏赫连氏卖官鬻爵、贪墨军需、豢养死士……罗列了十余条罪状,引起轩然大波,赫连杰虽冲上来与他争辩,却被他亲外甥怒斥御前无礼,命人拖出去廷杖三十。
群臣震惊,不敢相信新帝刚登基继位,这就要过河拆桥了?
难道他往后几十年漫漫长路,能丝毫不倚靠外戚?
赫连氏也不信萧明玥真敢自毁根基,觉得大概是新帝要立威,先拿外祖家的人做做姿态罢了。
接下来事就让他们不敢再心存侥幸了。
御史台闻风而动,诸位御史对朝中一家独大的局面早有不满,只是以前被打击报复得狠了才不敢妄言,这次一看新帝明显要削弱外戚,纷纷上书,一时间奏折堆成了小山。
萧明玥毫不含糊,查明罪证,连发圣旨,贬职、抄家、流放,三板斧下去,族内中坚力量无一幸免,内外一片血雨腥风。
赫连氏不甘没落,起初还负隅顽抗,而他们养的私军平时欺负百姓时威风凛凛,真碰上卫戍营的虎狼之师则不堪一击。
反抗的后果是罪加一等,赫连英被一撸到底,听说回家先吐了一口血,病到床上就起不来了。
还有人异想天开去向呼延凛投诚,求他只要保住赫连氏,愿再做内应助他逼宫篡位。
夏云泽嘴里的蜜饯差点卡住喉咙,呛咳出了眼泪,直叹那群人不知死活要往枪口上撞。
就呼延凛那个中国好前夫的偏执劲儿,你让人家去逼他心肝宝贝的宫?
呼延凛二话不说直接把说客的脑袋拧了下来,于光天化日之下抛到赫连氏门外,引起万民围观,都表示喜闻乐见。
百年望族,一朝分崩离析,沦为三流世家,苟延残喘,再无起复之力。
没想到一向被保护得娇娇滴滴的萧明玥,干这种招人怨恨的脏活累活还挺得心应手。
他再咸鱼脑也看出门道了,新君以这样无与伦比的魄力清理外戚,是要给萧明暄铺路,也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他还要什么几十年?他干完这一票就打算退休了。
夏云泽吃完了蜜饯,铺开纸笔,每日例行给萧明暄写信。
他在病中,倒成了最闲的一个,萧明玥忙成一个陀螺,深更半夜才有空过来探望一下。
“你安心养病。”新君一张俏脸疲态尽显,容色黯然,语气倒轻松,“先前多蒙你费心周旋,如今享享清福,等端王回来自有你忙的时候。”
夏云泽听出他言下之意,这位大兄弟摆明了打着在萧明暄回来之前死遁脱身的如意算盘,届时人家拍拍屁股溜之乎也,把好大一口黑锅留给自己。
教练能怎么办,教练也很无奈啊!
只能拼命写信,述说情由,阐明利害,求萧郎凯旋归京不要先给自己来个火星撞地球。
只是大雪封路,信能不能及时传到萧明暄手中,只有听天由命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新君命人到卫戍营调兵遣将的时候,萧明暄留在营中的心腹就深夜翻墙出城,不顾风雪呼啸,冒死向前线奔袭而去了。
第98章 君心似我心
萧明暄第一次带兵讨逆,就展现出惊人的战略眼光和指挥能力。
大军沿途收复了几个被萧屿占据的郡县,打通了被截断的驿道,能确保与京中通信畅通。
毕竟天气一冷,信鸽就不能再用了。
初到衮州,因地形不熟,几次小规模的交手各有胜负,等他派出去的斥候们大略摸清楚敌方虚实,排兵布阵就更加游刃有余了。
要不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他还想速战速决提着萧屿的首级回家过年呢。
初时京中常有书信送达,夏云泽还通过驿道给他寄送了几件冬衣,虽然都是出自宫女之手,小皇嫂连只袜子也不会缝,但是穿在身上一样温暖熨帖。
大雪封了路,别说书信不能往来,京中调拨的粮草也没法运送。
幸好夏云泽有先见之明,入冬之前疯狂地征集物资,绝大部分粮草辎重都在降雪之前源源不断地运抵衮州。
加上他们从附近州郡征收的那些,只要萧明暄别大意到让人烧了粮仓,撑到明年春天仍有余裕。
连日降雪,加上新年将至,萧屿也无心造反,双方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火,隔着一条西舂河各自安营扎寨,打算来年再战。
经过一路疾行军以及接连不断的大小战役,兵士们都有些疲躁,正好借此机会休整一下,养养士气。
撤是不可能后撤的,尽管后方四十里的崇山郡更适合大军驻扎,萧明暄还是决定将部队驻扎在西舂江畔,与萧屿隔江相望。
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看见对方营地上升起的炊烟呢。
可惜晴好的日子太少,太阳没露半日的脸,就又开始下雪。
广阔的河面封冻起来,坚厚可跑马,萧明暄命人凿开冰面,网出百来筐肥鱼给大家加菜,又往冰上放置了一串雷火弹,各处用油纸包好防止进水,白雪一盖看不出端倪,万一萧屿想过河偷袭,就点燃引信直接送他们上天。
除夕夜里,营地里架起百余口大锅,享羊宰牛,烧旺了柴火,肥美的肉块在锅里翻滚,香气被夜风挟着飘到对岸,惹得萧屿大骂不已,深恨那小崽子坏了自己的千秋大业。
萧明暄麾下的将士却喜不自胜,伙房不仅给他们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端王更是格外开恩,允许每桌上一坛烧酒。
虽然分下来每个人匀不到半碗,对于酷爱豪饮的草原儿郎来说不够润润嗓子,但是自出征以来军中严格禁酒,众人早馋得口水横流,有小半碗也是聊胜于无嘛!
负责值守的哨兵和巡卫连半碗都没有呢!
听说端王帐中也无酒,倒是来了个风尘仆仆的信使,从京城一路风雪兼程地赶过来,路途实在艰辛,最后连行囊马匹都丢了,只剩一口气赶到崇山郡,再由郡守派人套上马车送过来。
那人下了马车,跌跌撞撞地,像被狂风吹倒的木头一般,挟着雪花扑到萧明暄帐中,嘶声叫道:“王爷!先帝殡天,太子登基了!”
主帅帐中并无侍从,只有萧明暄和他的副将小许将军,闻言俱是一怔。
空气霎时凝滞如浆,让人难以呼吸,帐中弥漫开死一般的寂静,萧明暄提着笔的手悬在半空,沉默了许久,皱眉道:“你再说一遍?”
许正渊也回过神来,赶紧扶信使坐下,倒了一碗热腾腾的酪浆给他。
那人一饮而尽,呛咳几声,道:“先帝腊月初十殡天!赫连氏借凉国国君之势逼宫扶立太子!太子妃随后交出鱼符,就连卫戍营……也落入太子囊中了!”
“陛下殡天了?”许正渊惊叫一声,扭头看向萧明暄,后者脸色阴森,眼中无数情绪闪过,最后归于沉寂,只轻声问了一句:“太子妃交出了鱼符?”
那人被他一身凛冽杀气激得不敢抬头,咬了咬牙,答道:“不仅如此,就连……陈营长手中那枚……也是太子妃要去的!”
萧明暄眉眼冷峻,“咔嚓”一声折断了手中的笔,逸出唇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瘆人的冰碴子:“好……好得很!”
一时间帐内帐外同凉热,冻得人浑身哆嗦,许正渊本能地朝外蹭了蹭,壮着胆子问:“慎之,这、这是怎么回事,陛下难道没留下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