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喻的忧伤(82)
很多双躲在暗处的眼睛都紧盯着他,在等。等他的家里人没了,等他的导师病了,梁袈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后台也就垮了。
于是她又看着他陨落,像颗流星,即使坠落前那长长的彗尾依然璀璨地照亮了墨黑的夜空。
而每当看到星光坠落,原本就站在地面仰望星空的人总是最兴高采烈的。
然后就是,沉寂、黯淡,明珠蒙尘,光彩不再。
院秘看着从窗前转过身,又站起向她走来的梁袈言,仿佛戴着铁面具一样的脸上终于悄无声息地被惊讶抻开了裂痕。
被锁在在这里“反省”的梁老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像换了个人……
不,是……像变回了他自己。
是错觉?还是过于明亮的阳光晃了眼,所以她才觉得那些总是萦绕在他眉眼间的忧心忡忡、惴急慌张似乎都散了没了?就像一下回到了三年前……甚或很多年前,这就是那个刚踏进B大,谦逊端整,从容优雅的梁袈言啊。
“梁……老师?”看着他神态自若地去桌上拿起了那份材料,院秘竟不自觉地又叫了声。
这屋里刚才发生了什么?时光倒流?大变活人?她真是不太敢确定了。
梁袈言拿起已经重新装好的文件,对她平静地微微一笑:“刘秘书,去见院长吧。我填好了。”
院长室的门打开又在外面被院秘悄然关上。
梁袈言一进办公室,除了院长,还看到许立群站在旁边。两人的表情都称不上和善,板着脸无声地觑着他,仿佛用目光就对他进行了审判。
这场面他很习惯了,以前还会惶恐,但今天不会了。
他也懒得再去想许立群又在这儿干什么,只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手里的文件夹端端正正地摆在院长面前。
院长不着急翻开内页,倒先对他审视端详了一番,似乎是也发觉出他今天格外的不同来,还以为他是虱子多了不痒,已经开始皮粗肉糙不怕开水烫了。
冷笑一声,院长冷眼睇着他:“梁老师,看起来这次出事,你倒是习惯了,还挺自得嘛。”
梁袈言点点头,气定神闲,一派从容:“院长,我很明白院里的意思,我自己也已经想清楚了。这件事的全部责任在我,与少荆河无关。”
许立群也在旁看他这副泰然自若很不顺眼,他刚被少荆河父子气得够呛,正打算拿梁袈言解气,立刻就哼了声:“你是老师,责任当然在你,但他的责任也不是你说无关就无关--”
“许教授。”院长靠在真皮靠椅里,竖起只手打断他,只看着梁袈言冷冷地问,“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你倒承认得很干脆。好,全部责任在你,所以呢?”
“所以--”梁袈言看向文件夹,“我引咎辞职。希望学校不要为难少荆河。”
从他嘴里这么轻易就听到“辞职”两个字,让院长和许立群都没想到,立时就都看向了文件夹。
没想到的原因无他,并不是他们不知道梁袈言这下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辞职这事他恐怕只是早晚而已;而是现在词典就在收尾阶段,他们认为无论如何梁袈言是一定会死撑到弄完词典才会舍得离开。不然说辞就辞,这么多年辛苦的成果拱手让人,这在他们实难想像。
可是梁袈言这人一直以来表现得很抗压,没想到果断起来也挺让人意外。
这让他们不得不又想起了一分钟前还在这里的少荆河,那桀骜不驯的做派,同样出人意表的行事,这两人难不成事先就得了风声商量好的?
院长翻开文件,内页第一页果然就是用外院信纸写的辞职信。全文就一句话,梁袈言手书。
“鉴于个人对目前工作环境逐渐感到不适,及对未来人生的规划……”院长念起来,“今申请辞去目前于B大外院东古语系担任的所有职务,望领导批准。”
许立群跟着凑过去看完,立刻说:“那词典主编呢?你怎么不写?”
梁袈言淡然地看着他:“所有职务,许教授。”他嘴角含笑,全无留恋,“自然就是所有学校交给我的工作。词典是合作项目,主编我本来也只是暂代。我离开B大,B大的词典相关工作我自然也会交出来。这个您尽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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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第85章
少荆河打着电话走到六楼的办公室门口,很快听到里面传出梁袈言的手机铃声。
可是门锁着。
那就是人已经到了,只是现在不知又跑去了什么地方。
如果梁袈言只是在楼里活动,通常是不会锁门的。既然锁了门却连手机都忘了拿,那必然是十分紧急的事。
少荆河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微变,转身就要再往新楼跑。可是跑到楼梯口,他望着脚下延伸出去的梯阶,忽然又硬生生挫住了脚步。
因为心里忽明忽暗地亮起了盏灯。
从他给梁袈言打第一个电话的时间算起,现在已经经过了十多分钟。老楼和新楼之间只有一条路最近,他们既然没有在路上遇到,那就说明在他离开新楼之前,梁袈言已经到了老楼。也许是上下楼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们交错而过……但不管怎么样,错过就是错过了。
现在,梁袈言想必已经见到了院长……
他再赶去,会改变什么吗……
院长应该还是那两招,最好使的三板斧:威胁、恐吓--再押上他的双证?
不,这些都是手段。重要的是目的。
院长这样反复为难梁袈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纯粹的铁面无私坚守校规?还是,以权谋私?可是,谋的什么“私”呢?从始至终梁袈言和他都不存在利益冲突。难道是,见不得人才拔萃,所以未雨绸缪?
也不应该呀。两个人就不是一个辈份的,就算梁袈言当年一心向上还一帆风顺,但职位升迁和职称评定不同,要问鼎院长宝座也得是至少十年以上的按部就班。等梁袈言能爬到副院长的级别,院长恐怕早就升到副校长甚至校长去了。
拿那么个后进晚辈开刀,没必要。
但是,还有一个人--凡是梁袈言有事,就哪哪儿都有的许立群。
会不会想谋私的正主是许立群,然后走了院长的关系?
少荆河过日子一向只管自己,过得就足够泰然自安。人情交际都是表面功夫,从来也无需做这些稻粱谋。现在就算想要深入探究交结盘错的职场人事,一时之间却只得出了个“纸上读来终觉浅”的感悟。
他只能粗浅地推测,要梁袈言身败名裂也只是他们的手段,最终目的恐怕还是彻底把梁袈言赶出B大--不然,把词典主编的位子让出来给许立群,他则继续困在六楼卖命完成恩师的遗愿,应该也是他们最愿见的结果。
梁袈言会怎么办?
这次,不是上次。上次是冤枉栽赃,这次是,实锤。
他们俩就是在一起了。就是抱了。亲了。
对。
梁袈言……
少荆河站在楼梯的边缘,却仿佛站在一个高楼的天台边缘,或者,耸入云端的悬崖边缘……总之,就是在某个悬高的边界。而脚下……脚下可以是让他拾阶而下的楼梯,也可以是能让他坠落无声的深渊。
就在刚刚。电光火石间,他心里不期然地亮起了一盏灯。忽明忽灭的,闪烁不定着。
梁袈言……
会在他们面前--认吗?
他那么怕被人看到。
见了老板娘就甩开的手。
见了宋老师就松开的手。
见了路萌傅小灯就--
少荆河望着绵延而下的楼梯,面沉如水,目光如水。可脑子里,胸膛里波翻浪涌,心湖激荡。
他如果不去……在他不到场的情况下……单独面对院长和许立群的诘问,那些照片丢到面前,梁袈言……会怎么说?
诚然,无论梁袈言怎么说他都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但是,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候,少荆河既不在乎梁袈言会不会被赶出学校,也更不在乎那两个证。
他就想知道梁袈言认不认。
只要梁袈言认,只要他不去违心地写出一张悔过书,一张保证书--保证以后一定让助手少荆河六点前必须下班离开,其余时间不得加班,两人只是比纯净水还纯净的上下属关系绝无其他半点瓜葛……
只要梁袈言不这样--
他能把命给他!
少荆河一贯是个头脑冷静心思缜密情绪安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可是这刻,他脑子里不期然冒出的这个念头这点渴望很快从一星灯火轰然成炬,又勃勃的冲天烈焰一般烧得他满脑发昏。
他能把命给他……
他心里念叨着这句话。咀嚼。
他一向很理智,但这刻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想出了这样的自我赌注是幼稚可笑,为爱昏头。
他就是这么想了。
他对自己发狠。
他的人生哲学里,追寻了最久的终极问题,他一直都想知道:“爱”是什么。
等知道了,他又想:能不能一辈子。
那个人,他如果认定了,那就是一辈子。不管梁袈言怎样,他都是一辈子。
可是他又……还是想梁袈言也跟他一样。
如果他们两个都……都能……
他能把命给他。
少荆河被心里的渴望烧红了眼。
他烧红了眼,站在楼梯顶上。高台的边缘。
脚下的楼梯延绵而下。他望着那些阶梯,红着眼。
忽然,眼睛的余光里。
影影绰绰,慢慢哒哒,一个人影,一个人,一步一台阶,脚踩在楼梯上也没什么声音,慢慢地走进了他的视野。
从上到五楼半的转角,转过身发现他站在这里就开始,上着楼,也一直抬头望着他。
望着他在这儿面沉如水。目光如水。
雕像一样。像为什么犯了难,沉思着。
于是又怕打扰了他的思绪,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轻提轻放地上来了。到了他面前的两阶梯阶,还仰着头,眉宇间尽是诧异和好奇,但又怕惊动了他,于是便只是停下来,安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接。
一双幽黑乌亮,深邃得看不到底;一双清澈透明,仿佛装进了阳光。
“你在这儿干嘛?”梁袈言看了他一阵,也被他看了一阵,见他始终不言语,终于不得不纳闷地自己先开口。
他原本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看少荆河严肃得很,那笑便一点点收了,换上了担心:“出什么事了?”
少荆河定定地望着他,忽然伸出了手。梁袈言不明所以地接住了他那手,又上了两级楼梯:“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