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皇子殿下(10)
戚长风出乎意料的、只用数月就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意识到了为什么这些日子皇帝越来越喜欢他——他和康宁身上,都被皇帝寄托了一些理想化的东西。
他感到心中有些酸又温软的爱怜。他感觉到自己此刻就是一个成熟的、抱住一个甜蜜责任的哥哥了。
“你自己跑不快,我会抱着你跑的,”他抱着小东西借着主树枝的弹力高高跳了起来,又像猴子一样灵活地攀到下一颗树上,“就像现在这样,又轻又快,把他们,把所有追你的东西甩得远远的!”
他们的身影在宋嬷嬷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林冠间只留下一串串小皇子的尖叫声和笑声,听得隐藏在周围、徽帝安排给小儿子的暗卫一阵阵冒冷汗。
徽帝必然无法真的放心小儿子完全跟着另一个半大少年满宫里野,但他也意识到了只要他和贵妃插手,就往往会对康宁保护过度,造成儿子的不快乐,于是他给暗卫下的绝对命令是,保护小皇子的安全。其他的一概不许干涉、也不必向他报告。
——现在小殿下这真的算是安全吗?
陛下给小殿下寻得这个无比满意的朋友到底靠不靠谱啊?
事实证明,戚长风确实是个相当靠谱的人。他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带一个小孩子冒这样的险。十四年的成长经历,让他几乎能对树枝的弹动、跳跃的距离、两臂的重量平衡、风的吹拂了如指掌——他就是个野风里长出的孩子。而现在他把康宁抱在怀里,于是康宁也在一阵自由的风里了。
“我好想永远都跟长风哥哥在一起!”小皇子呆呆地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此刻正在激烈、疯狂地跳动着,给他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像一些长久以来的、那些他懵懂难辨的苦涩、生死边缘的荒凉,那些过于沉重的爱意、父母竭力掩盖依然存在的焦虑痛苦,在这一刻、在心脏剧烈的冲撞下全都无声地消融了。小孩子不会说,他只感到此刻那无边无际的轻松与快乐。他真想永远留住当下的快乐。
他连比带划地跟他的大伙伴剖白自己真诚炙热的心脏:“我太喜欢长风哥哥了!都快要最喜欢长风哥哥了!跟长风哥哥在一起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在一起时开心,每天睡觉前,想到今天跟长风哥哥在一起的事,也觉得好开心。早上醒来,想到今天还能见到长风哥哥,又觉得特别特别开心。”
“长风哥哥,你呢?你喜欢我吗?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吗?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永远永远!”
长风哥哥当然喜欢。长风哥哥人都快飞起来了。他想,有一个弟弟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揣了一团云在心口的感觉;又轻又重的感觉;这种甜蜜的、快乐的、明明听的是孩子话,还是想要认真答应他、认真去践行的感觉。
“我也很喜欢殿下。”戚长风脸上一直在笑,他不知道他眉宇间也有一种久违了的、彻底的释然和放松,“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但等我完成后,我就会回来找殿下。那时你也长大了。到时候,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南疆,去淌一淌我家乡的白河,骑一骑我们那的长毛牛,尝一尝南疆铁斑蛇的味道。我们还要去游江南,去见识一下十四娘的琴与剑,看看登峰山庄的梅花雪,也带你认识一下那些顶顶有趣江湖朋友。”
不知为什么,康宁感觉眼泪快要从他眼眶里冒出来了。奇怪,明明他此时此刻是这么的开心。
就在当下,他一点都不想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活到长风哥哥说的那个长大。他已经无条件地相信少年郎口中许下的一切了。这让他感觉到一种快乐的心满意足。
康宁不想再说话了。他依赖地搂着面前伙伴的脖颈,安安静静地偎靠在少年人不算健壮的胸膛上。此时此刻,阳光很好,风又轻柔,金黄茂密的叶子彼此摩擦出絮絮的低响,织成了一只温暖的小调。
第9章 父母 好像这一日,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
一夜北风,恢弘的皇城进入了冬天。
自从皇帝上旬龙颜大悦地在勤政殿上慨叹,“生子当如戚长风!”这个原本被封了个儿戏般的“戍南小将”、出身边疆的平民小子就在京城红了起来。特准御前带刀、赐住宫廷,进出与皇子同行同食同卧,被皇帝亲自指派名师带着习文学武——这已经不是要再出一个“知心知意李温纶”了,这是直逼赵云侠少年时代的待遇啊!
但是康宁却注意到,长风哥哥最近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这让他担忧的同时又有些稀奇。他想弄明白长风哥哥为什么不开心。他问浣青、问小福子,甚至去问皇兄皇姐。但是浣青她们只说小殿下在瞎想,戚小郎最近春风得意着呢,便是看他的表现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样子啊;皇兄皇姐则对着他好一顿搓揉,酸溜溜地说康宁现在只知长风哥哥,不知自己还有别的哥哥姐姐了。戚长风哪里会不开心?他怎么不问问他们这些皇兄皇姐为什么不开心?
康宁指望不上他们,于是只得自己想办法哄他的大伙伴。可他却猛然发现,他跟长风哥哥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从长风哥哥那里听来了那么多他冒险的故事,他知道戚长风喜欢吃嫩一些的炙鹿肉、知道他每日清晨在自己还没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练武、知道他总喜欢跟二皇兄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把二皇兄气得吱哇乱叫、知道他总是怀念的谈起他的家乡白河——可是康宁从没问过他为什么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为什么会在父皇宣召下跟着自己舅舅背井离乡。
他总是跟戚长风说起他的父皇和母妃,说他对父母怀有的那些小小的心事,说自己的快乐和烦恼,但是他从来没有跟长风哥哥聊过戚家的伯伯婶婶——于是他好像到了现在才想到,长风哥哥自己的家呢?他的爹爹和娘亲呢?他想他们了吗?
康宁就好像那些看不到灯下小虫的人一样,懊恼自己怎么连这么要紧的问题都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想,如果他的大朋友是因为思念戚家的伯伯婶婶,每天不自觉发呆的时间都更长了,那他要帮忙去找父皇给长风哥哥放个冬假,让长风哥哥能够回南疆同自己的父母团聚一段时间——哪怕盼着长风哥哥在京城早日学得有出息,戚家的伯伯婶婶也一定很想儿子的吧?
就像他,只是想到戚长风也许更想要回南疆同家人在一起,他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他了。
一连两三日,康宁都想找个机会问问戚长风是不是想家了。可是每次他刚起个头,戚长风都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给岔开——康宁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藏不住心事。他那种有点担忧又有些期期艾艾的神情,几乎就是一点不掩饰的把“我要跟你聊一些让你难以启齿的事”这个意思放到他那傻乎乎的小脸上。
戚长风是有点意外康宁看出了什么的。他其实是个外在的性格豁达开朗,但同时心防很重的人——宫中诸多心思玲珑之辈、宫外那些等着驱奉他这新晋红角的人,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有、甚至应该有什么不开心。康宁这个小笨蛋却这样敏感的意识到了。这让他有点说不出的伤感,又觉得这个小孩子实在不白让人心疼。
但是他仍然不想将父母周年祭时日临近而心情沉郁的事与任何人谈起。
他的阿爹阿娘离开他快要一年了。自他们走后,他未曾再与任何人说起过有关他们的一字一句。在赵云侠带他上京的时候他还想过,等进了京都觐见皇帝,皇帝准要问他与爹娘有关的事——他能被梁徽帝派人救出来,多多少少也有赖于戚氏夫妇在边地的烈士之名——到那时他也一句都不会说的。皇帝若责罚就让他责罚去。
但徽帝许是从赵大哥那里听说了什么,并未问他。
很奇怪,可他不想再跟任何人说娘生前是怎样泼辣善良又美丽,不想再告诉别人她唱白河谣时的动听声音;他也不想再告诉别人阿爹的豪爽、温柔、义气,不想说他幼时不懂事,跑到了石头岙的沟里,爹举着火把找了他一夜,找到他了却没舍得揍他,从石头岙把他一路抱了回去。
戚长风把这一切都留在他心里那幢已经被烧毁了的、曾经简陋却安全的小房子里,不想再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