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皇子殿下(86)
一开始,留在京中、守在小皇子身旁这些焦急等待消息的人还担忧:生怕康宁会问起他身边少了的那些面孔。尤其是孟白凡,她现在几乎每日都会长时间地留在望舒宫。冷不丁不见了这么一个要紧的大活人,这其中必有不得了的因由。
但是小皇子一句也没曾问起过。他的状态越来越坏了,甚至已经到了神思迷迷糊糊、记不住人和事的地步。有一回他自颠倒的睡梦中醒来,清醒了一整个下午,难得靠起来坐了一会儿,还自己捧着碗喝了药。
可药刚一喝完,他放下碗就说,“王太医开的药倒是没那么苦了,”他嘴角微微抿着,好像还有些开心的意思:“刚刚我都没尝出什么味道。”
戚长风接过碗交给碧涛,当下听得只觉得心惊肉跳:一则是小皇子已尝不出苦药汤味,最要紧的是王太医好些年前就告老了,早不在大梁宫廷里伺候。
“不苦还不好吗,”戚长风不敢露出声色,只动作轻柔地提起被角将人仔细裹好,“大概是王太医调配药方的水平又有精进了,能叫我们小殿下痛快喝下去,也算是大功一桩。唔,你今天下午醒了好一会儿了,精神头也格外强些,我看殿下这几日身体是好了不少。”
康宁只微微笑着听他说话,不言不语。过了好半晌,他面上才慢慢现出了几丝疑惑,他转过头来,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是叫人触目惊心的病容,那让他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鬼魅般苍然而醴艳的森冷,只是他眼神还是和过去没什么分别——还是那样一种澄澈温软的柔情:
“我怎么记不太清了……长风哥哥,我是生了什么病啊?”
这真是戚长风这些年来魂牵梦萦的一个称呼,此时猝不及防地听到,却叫他差点掉下眼泪。
“寻常风寒罢了,”他忍着哽咽勉强道,“不过殿下发烧了,这两天总是昏昏沉沉的不清醒,都睡了好久了。”
小皇子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戚长风就近近地贴着他、陪着他,让他心里很满意,便也不再深究:“那我的父皇和母妃呢?”康宁鼻子一皱,是戚长风很熟悉的一个、小皇子小时候不高兴的表情,“我都生病了呀,他们怎么没有待在永春宫?”
“在呢,”戚长风捏捏他瘦巴巴的小手,“他们就在东暖阁呢,”他转头吩咐宫人去请帝妃过来——徽帝这段时间本来政务繁忙,又兼配合着康宁昏昏醒醒的时间,三不五时的罢朝,也就趁这一会儿功夫批一批折子,赵贵妃也稍微腾出些时间来过问移交给其他宫妃的宫务,“陛下他们马上就来了。”
康宁人病得迷迷糊糊,也就愈发对亲近之人有了很高的需求。他昏睡醒来是不管白天黑夜的,反正睁开眼必须想见到谁就见到。好在他无非也就缠着那么几个人,他亲爹亲娘、儿时的两个奶嬷嬷,碧涛翠海,还有戚长风。偶尔他还会想起已经出宫嫁人了的永春宫前大宫女浣青,赵贵妃已是把做了母亲的浣青叫回来了,这段时间也一直住在望舒宫。
余下的人就多少差了一层了。戚长风是真怕这小东西张嘴要看到他大皇兄——他到哪儿去把人找来呢。好在康宁这个小东西这时候就明明白白地分起了远近亲疏,点来点去都是那么几个人头,可着这些最亲近的人祸害了个够。
徽帝大半夜都被薅起来几次了,这会儿不过是被打断了阅览江南官员的考评,能算得了什么呢?
给人当爹不就是这样,辛辛苦苦把宝贝儿子千娇百宠地养大了,儿子自己出去找了一头猪,当爹的就因为这头猪被宝贝儿子劈头盖脸发作了一通,还得抹一把脸继续往上凑。
“父皇知道,等你好了,让清河殿的王姑姑给你做糖奶糕。”皇帝摸了摸小儿子的额头。
“父皇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小皇子裹成了个小被子团团,病殃殃地靠在床头,满面惊奇道——分明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你之前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刻已经说过了,却一次都没有吃成。
皇帝微微一笑,“父皇怎么不知道?宁宁从小每次哭了、病了、闹脾气了,不都要吃糖奶糕。”
就在这一刹那,徽帝突然想起了一个很久远的、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干的一个场景。
那是在康宁只有三四岁的时候。皇帝在自己起居的殿中理政,小孩子在父亲腿边绕来绕去地玩,徽帝当时也还比较年轻,时常喜欢逗逗儿子——在批阅奏折的空档,徽帝俯下身,两根手指曲起,在小儿子鼻子上快速地夹了一下,然后马上握住了手。
“父皇把你鼻子拿走喽!”皇帝攥着拳头吓唬小豆丁。
康宁信以为真,呆呆地扬起脸看着父亲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然后着急地两只手往上一扑:“不行!父皇还给我,不能把我鼻子拿走!”小皇子那时候说话还有口水音,傻乎乎得看不出大人跟他开玩笑。
豁!小家伙真信啊!徽帝暗地里笑得腹痛,只是表面上他却勉强绷着脸,摇了摇头:“宁宁的鼻子长得太好了,父皇也想要,拿过来送给父皇好不好?”
“不行!不行!”康宁从小就是个小抠儿,“我也需要鼻子的!宁宁也需要!父皇不能拿走!”他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开始还只是抽泣,而后越想越难受、情绪愈演愈烈,最后两只小拳头紧握,站在清河殿的理事堂就放声大哭。
完了,收不住场了——徽帝吓得抱起他百般地哄,又握着他的手摸他自己脸上的鼻子,告诉他谁也不能把他鼻子偷走。但是什么也不管用,康宁委屈害怕完了又羞恼生气,怎么说都要回去跟他母妃告状。最后徽帝实在没办法,溜溜达达抱他去找了王姑姑,让小皇子尝到了他生平第一口不在赵贵妃管控下的饮食——一块甜糯的糖奶糕。
偶尔徽帝也会觉得,小儿子唯一跟他相像的地方就是他们都爱吃王姑姑做的糖奶糕。那其实是一种既不精致也不特别的点心,对于从小尊贵的徽帝来说更算不上什么难得珍馐,只是他从小吃这姑姑的手艺吃惯了,就一直惦记着这一口儿。别的儿女都不太能欣赏这带些甜味奶味的面团子,但是康宁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捡了他三哥书房里剩下的半块红豆馅都会很高兴,于是一块糖奶糕就在后来这些年里哄了他这么久。
小儿子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看起来被宠得极憨甜娇纵,其实惦记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那么几件事,也比谁都重情念旧。
到了这样与阎王讨价还价的时刻,徽帝已经什么都不求了,他想——但凡小儿子能坚持住,多像现在这样朝夕不分、昼夜不管地折腾他老爹一段日子,日后他想去哪里、想爱谁,想做什么都行。
可人在弥留之际,状态瞬息变化,很快地,望舒宫里这些人连被小皇子半夜折腾起来都成了奢求。
一连数日,小皇子都陷在极深的昏睡中,期间再也未曾清醒。
到了第七日清晨,康宁才终于在赵贵妃如枯槁般绝望地守候下睁开眼睛。赵云桥几乎在瞬间就发现了,她以一种极端地敏捷抓住了儿子的手,“宁宁醒了。”赵贵妃面上温柔地笑着,却只发得出微弱的气声。
而小皇子的状态却出人意料地好。他昏昏沉沉了那么多天,期间神智一直不知道停留在哪一段不知名的记忆里头。但是在这一日清晨,他整个人却重回了一种久违的清醒。他拍了拍母亲的手,然后目光慢慢掠过她,投向不远处的皇帝脸上。
“父皇,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像那样跟你吵。”小皇子神色里带上了一种渺远地哀伤。
徽帝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就哑了,“宁宁,你恨父皇吗?”他勉强问道。
康宁轻轻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有点生气。我从来不恨父皇。我爱您和母妃。这一生,每一天都爱的。”
那就是他能给父母的唯一的答案。那就够了。
而小皇子的视线在一殿人中飘飘悠悠,最后望向了戚长风:
“戚长风,我好闷呀。我好想看看太阳,你能不能带我出去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