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皇子殿下(42)
赵贵妃挑过来的那些行动坐卧皆尽讲究的婢女管事哪见过这个, 她们纵是训练有素,面色如常的将主子的下属作客人对待, 也禁不住战场上刀口舔血的汉子们将漱口水咕咚咕咚喝了;不耐烦用小巧瓷碗盛的粳米饭、只叫厨房端整锅上来。
更吓人的是,这些亲兵不许人夜间伺候,哪怕是夜里的小厮穿过院子看管烛火,也差点叫一个副将拿住拧折了胳膊。
戚长风先还不觉得有什么——过个一年半载,两下都磨合习惯就好了嘛!他在南边打仗时连个屋子都没得住, 哪里会讲究这些个?
直到他春末前后好容易打通上下关节将康宁接出来,到自己府上住了两日,他才觉出大大的不妥。
康宁出宫前,不说皇帝和贵妃是怎样撂不开手,就是碧涛那里便大大的说不通。
“不行,怎么连我也不叫跟去?”碧涛一边亲手收拾小皇子惯用的物件一边竖着眼睛,“你将他带出去了,他怎么吃饭,怎么穿衣,怎么睡觉?”长这么大哪有一日离开过她的手啊,大宫女只是想象一下就整个人都要焦虑了。
戚长风那样儿也不像会照顾人的。就他们小主子——放出去自己一天都活不了。
“我还能把他饿着吗?”戚长风简直不可思议,“我府上那些人难不成是一直喝西北风活着的?再说——我是带他到将军府,又不是要带去荒山老林里把他丢了。你们就松松手,让他好好松快两日罢!”
康宁这时已经生了一肚子气了,坐在榻上鼓着脸不说话。他本来还没这么逆反——可是从他父皇一直到碧涛这里,他被从头到尾不放心地数落了一轮又一轮,此时更是谁也不想带不想理了。
大宫女看他的样子才终于妥协了,只是还不由气哼,“这是嫌我们烦呢!好好好,叫你自己出去到外头过两日罢,省得天天嫌我们管手管脚了!”
康宁数次出宫,至少也是要跟着二皇姐一起——昭阳公主性子洒脱,但是一应讲究并不比哪个少。何况便是昭阳自己也是不能外宿在除了母族亲眷家以外的地方的。
不过是能在离了宫城数里的地方过上一夜,康宁却感到无比的新奇和兴奋。从踏进将军府邸开始笑容就没有停过。
戚长风跟在后面看着人搬运那些碧涛给小皇子收拾出来的、住两日的行李,只觉得这比一般人搬家还要隆重。
只是下人在布置摆放时却出了问题。小皇子的东西连那些宫中拨下的宫女子也不能尽认得,只瞧得出来物件金贵,不敢轻易下手。
最后绞着手指头没法子,反而呈上来问到主子这里。
康宁还以为那是戚长风寻摸来的玩具呢,他也不认得,捏着那个小小的玉扭手问:“这是什么怪东西?做工倒是精致。”
那是翠海向内造府特要来的给小殿下烫杯盏的夹器,要用力扭动才会弹开,这活计平常又哪会使到康宁跟前去。
像这样的物件还有很多,便是一条巾、一只帕,毯子、引枕、囊袋就各带了好些样,大小不一,形貌不同,将军府上的人甚至不敢随意摆放。
这也非是碧涛故意为难人——康宁自己不长这个心。他前年在留客楼玩耍时随手用了人家店里的布帕,回来后从脸侧到脖颈就通红了一片。
好在将军府的婢子最后在小箱中找出了长长的两页纸,原只为交代小殿下每日必喝的汤药熬制时的注意事项,翠海心细,又把行李中的物件桩桩样样事无巨细的誊写上了。
夜里,他们同睡在戚长风往日起居的床榻上。
这里已经装饰一新了,戚长风从来没想过自己平日里睡觉的床榻有朝一日会这样的馨香柔软。
半透光、微透光乃至最轻薄的纱帐一层层被婢子们想尽办法悬在床梁,轻淡悠淼的香片燃在重新糊过茜香纱的窗下,小皇子惯用的“如意布夫人”躺到了两人之间,又被戚长风一把扔到床角——
将军今日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小东西到底有多么娇贵难养。他把舒舒服服卧在旁边翻话本子的康宁捞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上嘴咬一咬。
小皇子此时正惬意着呢——他宫里的人绝不许他在这个时候还不睡下,更不能像这样窝在枕上看书看得没完没了。
他今日一整天都过得无比自在。戚长风从来都是康宁指一指星星,他就去架着□□给他摘月亮。
用膳时想吃什么新鲜的就叫人现到酒楼采买去,糖醋的虾、香辣的烤羊,抹着凉乳酪的甜点心;下午康宁又到府里的小湖上泛舟,抄着街边卖给小儿玩的网捕水里的鱼苗。他并不认真捉鱼,更像是小孩子在玩水,偷偷摸摸地一个劲拨弄水花,将自己的袖梢裤脚全都给打湿了,戚长风非但不管束他,反而还助长他的气焰,将他鞋袜都脱去,揽着他坐到船头。
戚长风哪里舍得管他——他还觉得心疼呢。对旁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消遣,大梁这金贵的小皇子却津津乐道。
不过此时他心里却还有点别的异样的感觉。
戚将军回来也有月余,当然对他家这小殿下如何受欢迎有所耳闻,只是他和康宁相处时延续了小时候的习惯,多只有他们二人独处,惯来爱把其他人都甩开。哪怕只是一处在亭子里坐坐说话也觉得舒畅。
所以虽然知道小皇子惹人喜欢,但因未曾亲见,只觉得与荣有焉、理所应当——是件好事。
直至今日见到自己暂居在府上的同袍下属们出尽蠢相地往二人跟前凑,好些还语无伦次地从他身上找借口,甚至他的心腹像个憨货一样——
明明春风温存,日光舒畅,他们这样知心知意的好朋友两个人泛舟湖上,终于无人偶遇,无人打扰,岁月静好。
然后耿飞就像脑内有疾一般突然从水底下钻了出来,黑厚的掌中还托着一只金红的小鱼苗。
“你在这干什么?!”戚长风那一刻很难不这样恶声恶气。
康宁还恍然未觉,俯下身两手从耿飞手中捧过那尾鱼苗,“我用网子怎么也捞不着——你用手捉到了啊?”
小皇子宽广的袍袖随之浸入了水中,轻薄的布料沾水渐深,在清透的碧波里柔柔飘摇。
耿飞一副做梦一样的表情点头,“咱们小时候在水边长大的,最爱干的就是到水里摸鱼——这鱼儿是管家前日好不容易从东市买来的上品苗,确实漂亮,只是一钻进水中就找不见。我特意摸来给殿下瞧瞧!”
康宁十根指头没在水中虚拢着,既不叫那鱼儿逃走,也不至于叫幼苗离了水。他能感觉到鱼儿左右游动,鱼吻碰在他的十指指根又轻又痒。
他不禁轻笑起来,迤逦含情的眉眼一时更显生动,连太阳都偏爱落在他睫毛上,给他镀一层金绒绒的微光。
耿飞直接连手臂和腿脚都忘了摆动,从湖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康宁吓了一跳,连忙把那鱼儿放了,回身问戚长风:“他怎么了?他没事吧?”
戚长风脸黑如锅底一般,“没事。他是脑子不大好使,泡水里还能清醒清醒。”也不知道为什么,戚将军心里还有一股很奇怪的求胜欲升了起来,谁还不是在水边长大呢——
“你想看鱼吗?我下去给你摸条大的上来?”
只是还没待康宁回答,耿飞又一下子从水中扎了起来:“将军!”这没心眼的汉子总算想起来跟他家将军说话“湖里没大鱼啊!你忘了,管家说这湖是新挖的!他前日为了省银子,只跟鱼市的人买了小苗!”
——
想到这里,戚长风不由分说地把康宁手上抱着的话本子抢到一边,还没等小皇子表示不满,他就率先发问:
“耿飞——就是今天在湖里摸鱼的那个傻子。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康宁被转移了注意力,便不在意自己看得正起劲的话本了。他就着被戚将军扣在怀里的姿势思索起来:
“他呀……他人挺好的呀。又率直又有趣,看起来便值得相交。怎么了,好端端地问起来——我们明天带着他一起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