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81)
作者:杜冒菜
时间:2019-12-27 11:21
标签:强强 年上
“母后,是儿臣来了。”
皇后闭了闭空洞双眼,手指将床帐一紧,骤有两行喜泪滚下。
平怀瑱挑帘而入,见此景心中是说不出的酸楚,忙上前蹲身于床畔,覆住皇后置在膝上的凉手。
“儿臣令母后受苦了。”
皇后摆首作笑,哽咽道不出“不苦”二字,一手自他掌心抽出,缓缓抚着他的侧脸,今夜充斥心头的诸多忧思半句也问不出来,好似在此一刻见他平安便已知悉一切,无不满足。她喉口涩了许久,到头来什么也没问,只浅浅笑道:“如今尘埃落定,太子再无人可欺,本宫也可安心了。”
“是,母后安心,父皇将禅位于我,母后便是这天下的皇太后,过往魔煞皆化烟焚尽了。”平怀瑱同她一般将话语放低,温和如哄着幼童,“黑夜将散,母后好生歇息片刻,等这天色彻底明了,儿臣令雁彤伴您身旁,迎您回凤仪殿中。儿臣要举宫上下都在那青天白日里睁眼看着,您是正宫皇后,更将是太后,天下无人可撼动。”
“太子此言,本宫足矣。”皇后噙泪颔首,连道数声“好”,不舍松了他的手,“太子去罢,本宫等着……”
平怀瑱应声起来,耐心等着蒋常上前扶她睡回榻里,仔细垂落帘子,亲将烛火拨暗离开。
待足音远走,帐内压抑良久的咳声才惊心传出,一声厉害过一声。一直候在殿中的吴阳成蹙眉行近桌旁,斟温茶至床榻一侧,挑帘扶皇后坐起身子来,好容易喂下去半杯。
“皇后咳得愈发厉害,奴才请太医来。”
“不可,莫惊了太子,”皇后蓦地攥紧他的手腕,唯恐他当真离去,见他并未强自动身才松了些许力,凄凉笑道,“本宫身子的毛病可不在这咳疾上……天陡转凉,夜感风寒算得了什么。”
风寒可愈,而毒不可愈。
再没谁比她自己更为清楚,当年为逼出天花痘毒,采烈毒相攻,续她寿数至今已堪称为奇,就连太医也曾叹过,毒入脑髓迫瞎双目而其身未损,实在难得,她一腔执念活到今日还有何不满足?
她所愿皆已得,恶人失势,储君化龙,她终是活着等到这一天了。若说还有遗憾之处,兴许便是她等不到亲眼见着宏宣帝授宝玺,见着平怀瑱立凤后拥儿孙,见着天下苍生交口称赞,道新帝实乃史上一代圣君。
可已足够,她不再贪心了,原本膝下无子苍凉一生,是上天赐她平怀瑱,伴她抱暖行了多少年,如此厚福,她再不贪心了。
皇后思及太子幼年光景,那时小孩儿无甚规矩,时而唤她“母后”,时而只知温软唤“娘”,思得心软不已,难掩面上笑容,倚床栏静坐一阵才似满足,将垂帘重又放下,听着室外若有若无的不歇小雪声,深觉不似头夜寒……
晨阳比之先前入殿时更浓了一层,平怀瑱行出后稍作顿足,忽感白昼确至眼前。少顷,他动身往旭安殿回去,行了半道又想起什么,侧首向蒋常问道:“昨夜囚在冷宫中那一人如何了?”
“仍在那处,”蒋常略有犹豫,踌躇过后还是如实同他讲道,“昨夜李大人应他一条生路,未下狠手,奴才便只落了锁,命人看着,不知当如何处置。”
平怀瑱听得意外,然未过多考虑,漠然道:“清珏应他,我未应他。”
蒋常懂了:“奴才明白,稍后便命人妥善料理了此事。”
“处鞭刑。”
蒋常心一紧,顿晓平怀瑱原是从没少过记恨。
太子比起这宫里心狠手辣的一辈,在他眼中向来都算得是宅心仁厚的那位,多少年来不论经历哪般都如故如此。可眼下这位不起眼的,太子却亲口要他处鞭刑而死。
这笔账平怀瑱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厉鞭在少年何瑾弈身上留了多少道痕,他都要一道不少,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嗻。”蒋常知轻重,不再耽搁此事,停下了随行脚步。
平怀瑱亦顿足止步,侧首再作交代:“你且先去掖庭宫一趟,将雁彤接到母后身边,并嘱人净扫凤仪殿前庭,备华轿相候,本太子要亲迎皇后回殿。”
“太子放心,奴才这就去。”
话罢折身返道,平怀瑱多看了两眼才将眸光收回,提了步子继续走,不多时回到殿中。
入眼的旭安殿仿佛置身事外,无丝毫乱象,避世一隅般立在这烽火燎燃彻夜的宫里,仍明亮地点着廊里灯盏。
可未免太静了些。
想必太子身边忠心耿耿的一众,终也有贪生之辈。
平怀瑱倒不觉意外离奇,只不过实感疲惫,不急处理,独一人推门入殿。室内李清珏等候多时,闻听熟悉脚步行出相见。
周身还裹着雪中而来的寒意,平怀瑱视线随着重帘轻晃,失神半晌,收回眼来敛眸望向李清珏,探手将他面上生冷面具摘下,有意藏下疲态同他轻松笑言:“清珏归来片刻,竟连这东西也忘了摘么?”
李清珏确是忘了,在此刻感到凉风拂面,忆起方才木然立于室中,是独自逸了多久的神。
“从前舅舅托人所制的那方面具挺好,”平怀瑱摩挲着手中冷物,另一手弯指拂着他的面颊,“栩栩如真,更欺人眼,只是不见你用上几回。”
“太子觉得好?”李清珏摇头,“我倒以为不如这冷铁好,那样薄的一层东西却闷闷地覆在面上,会教我忘了原本生得是何模样。”
平怀瑱心下骤痛,将他拥入怀中。
“不会了,清珏,从此往后,天下万物凡你所愿,皆可予你。”
其声悦耳,万物在囊,可他要这天下万物作何用?
李清珏自嘲轻笑,闭眼倚在平怀瑱肩上,藏了十来年的钝痛忽又鲜活,刀刀淋漓地割在心头。
他要家人万全,可世间奇珍换不回;他要“何瑾弈”三字堂堂正正,可荣华富贵不可抵;他要还容夕怜华自在爽朗一生,可时至今日悔字最难,便是拿命去偿也是空谈。
事到如今他只可求能求之事,求平怀瑱为明君治盛世,求容夕怜华终能解了他此生难解的束缚,从此只管潇洒度日,寻些快活。
多年磨难起码教会他何为可,何为不可。
“罢了,”他贪暖片刻,直身离远几寸,心中所想半字不与平怀瑱说,风平浪静道,“你稍作歇息,想来今日事忙,还需劳碌一番……待诸事落定,臣再贺太子大业即成。”
室外明光映照入内,天又亮了几分,平怀瑱颔首再摆首,执他手在颌下亲昵摩挲:“不歇了,我回来看看你,稍后送母后回凤仪殿去,再来与你一道歇息。”
“好。”
“你所领众人尚在殿外,如何妥善安置,任你考虑。”
李清珏稍一停顿,闻听此言险些便将心中话问出口来,然终不过只是看他一会儿,点了点头道:“令筑梦中人先行出宫,卸甲休养,再作打算。容夕已去宫外接应怜华,我留在此处等他二人消息。”
平怀瑱仔细听着,话里所说全都答应,垂首在他额间落下浅吻。
第八十八章
冷宫偏院角落传出阵阵隐约可闻的痛呻,伴着抽风的鞭打显得十足压抑又沉闷,像是受痛之人被一团棉布堵了嘴,便是喊都不肯令他放肆喊出。
平怀瑱打墙外过时顿了顿足,缓缓地停**来倚墙静立,抬眼望向乍亮的天际,凝神仔细把这吃痛声丝毫不漏地听进耳中,越听越是心如刀绞,止不住去想当年的何瑾弈是如何得痛不堪言。
生来养尊处优的何小爷可是连太子爷都要捧在手心上的人,哪曾受过这般凌虐?偏还性子倔得很,出狱时唇上的齿痕还凝着血痂,怕是狠狠咬着不肯叫疼。
到如今好算替他还回去。
平怀瑱从来厌弃宫中酷刑,今却耐着性子听完了余下半场。
不知多久,墙里终不再有渐弱声音传来,长鞭仍不歇地挥了几下,直到施刑者后知后觉地见人没了反应,才上前探一探鼻息,将染血乌红的鞭子丢进一旁的凉水桶中。
平怀瑱闭了闭眼,拂尽脑里画面,直身与墙离远一些,绕行片刻自正院而入。
到庭院时恰见蒋常匆匆赶来,与他相遇后躬身低禀:“太子,干净了。”
“勿留痕迹。”
“奴才明白。”蒋常不再特地往外去寻他,随他折回方向,又道,“雁彤姑娘也接回来了,正在里头伺候着。”
平怀瑱闻言不急入殿,往院里亭下的石桌处落坐,示意蒋常行到跟前来问话:“后宫另一位的动静,你可得空打听了?”
蒋常知他道的是谁:“奴才昨夜未能分出身来,不过方才往掖庭宫去,倒从两名宫人口里听着些不知真假的风声,说是那位已经逃了……现秋华殿人去楼空,殿里宫人几乎都断了气,只留着机灵的几个,是躲到了别处才得以活命。”
平怀瑱料得**不离十,默默半晌,似问又似自言自语道:“想必老六殿里也该空了。”
“那可不是么,别说六皇子,依奴才看,就连宫外的魏府也该凉了,那荣夷公攀谁不好偏要攀上与太子不相对付的这家,是赔了女儿又……”蒋常说着说着,忽然碰上平怀瑱投来的视线,实无责备之意,但也令他少了几分放肆,忙把话打住。
然而平怀瑱并不怪他多话,之所以瞥去一眼,无非是从这三言两语中多想了些,想到那魏氏已为平怀颢诞下一子,稚子尚在牙牙学语,如此不省世故的年纪,说来何罪之有。
可当年,何家又何辜呢?
难平旧事在心间激来荡去,平怀瑱窒气萦怀,再一抬头,正见不远处殿门启了半扇,思绪就此打住。
他起身往前,门内雁彤亦迈步行出,久别至此,再与太子相见时瞧来分外感喟,眸里含着喜悦雾气,如过往般朝他盈盈作拜道:“奴婢给太子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