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囚笼(125)
“天资?”月薄之指尖随意拂去肩头落梅,“我十六岁那年,在寒玉潭里泡了整整三个月……就为了练成一道剑气。”
“寒玉潭!”铁横秋想起自己在栖棘秘境为救何处觅,也泡过寒玉潭,那个时候铁横秋已经是百岁金丹修士,才泡了区区一柱香也是苦不堪言,更何况是月薄之……
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月薄之心口处,铁横秋喉头发紧:“你的心疾……”
“那时候,我吐的血把寒潭都染红了,”月薄之漫不经心地扯平袖口皱褶,“好在金丹已成,护住心脉倒也不难。”
这番话,若是别人说的,铁横秋必然是嘴上恭维心疼,心里却想:十六岁结丹也就罢了,竟还能独占寒玉潭整整三月,就为凝练一道剑气?
这不就说明你不仅天赋天资卓绝,还享有取之不尽的修炼资源吗?
我竟分不清这是卖惨还是炫耀!
天之骄子就是矫情!真想甩你俩耳光。
但因为说这话的是月薄之,铁横秋心疼得快不能呼吸了:我的薄之,怎么这么命苦呜呜呜……
铁横秋嘴巴张了张,自言自语般的呢喃:“你……你们……你们也这么拼命啊……”
月薄之耳力极好,很容易听清这话,只觉好笑:“‘你们’?什么‘你们’‘我们’?”
铁横秋耳根发烫,却还是道出了心底隐秘的念头:“我这样的人为了挣扎求生,自然拼命。可你们……世家之子,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何必自苦?”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分明是将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嫉妒与自怜,赤裸裸地摊在了对方面前。
“世家之子……我是什么世家?”月薄之看着他,声音平缓,“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
铁横秋眼神一震,他从来没想过这些,只是胡乱地说道:“我听说,你虽然不是云隐宗中人,但云思归沽名钓誉,也待你很好,不贪一分月罗浮的遗产,还自掏腰包,给你天材地宝供应不绝……”
“我是天生有心疾,眼看着无缘仙途,却身怀梅蕊族传承,靠着云思归指缝漏下的灵药吊着一口气。”月薄之轻轻看他一眼,“我修炼,也是和你一般的……挣扎求生。”
铁横秋呼吸一滞:我们,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一个在泥坑里打滚,一个在金笼中挣扎。
铁横秋觉得自己好像离月薄之前所未有的近过。
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带着几分僭越的急切:“既然您一直如此努力地活着,为什么……为什么如今却对生命毫不留恋?连唾手可得的续命机缘都视而不见?”
月薄之微微侧首,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脸上,语气平静得近乎倦怠:“因为我很累。”
铁横秋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
他见不得月薄之这副模样——见不得他这样放弃自己。一股无名火骤然窜上心头,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那么杀母之仇也不报了吗?”
这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害怕会触怒了月薄之,更怕……会惹月薄之伤心。
可月薄之只是定定看着他,眸中无波无澜,连声音都平静得近乎空寂:“我不是还有一百年吗?”
铁横秋噎住,他心里却想:一百年……若只为复仇而活着,一百年对于月薄之大概是足够的。
足够漫长到将每一日都熬成凌迟,足够将人熬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突然想起当年初见时,那个高不可攀的少年剑尊。
如今想来,好像汤雪说得不错,那的确饱含了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月薄之从来就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矜贵男神,他只是……一个活得很累的病人。
“是因为这样吗……”铁横秋垂眸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月薄之听他的呢喃,好奇问他。
铁横秋突然抬眸,直直望进对方眼里:“是因为……剩下的时日无多,又觉得无趣,所以才想养个宠物解闷么?”
“宠物?”月薄之眨了眨眼,“什么宠物?”
铁横秋咽了咽,还是说出心里所想:“您说的,找我做道侣,是因为生命无聊,想试试有个道侣是什么感觉。是这样吗?”
月薄之蹙眉:“我说过这样的话?”
铁横秋有些无语:“嗯,是的。就在您允诺取回千机锦就能结为道侣的时候。”
“这样啊……”月薄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的确像是我说的话。”
铁横秋:……好的,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找我做道侣,果然就是打法时间用的。
百岁垂暮空巢老人养条狗。
气氛骤然凝结。
月薄之斜睨了铁横秋一眼,像是在提醒他该说说话什么的。
铁横秋立即警醒,知道气氛不好的时候,该是自己缓和调节。
他扬起笑脸:“第一次见月尊穿这样的窄袖衣裳,从背后看着,真是蜂腰鹤势,叫人见之忘俗。”
“你倒评论起我来了。”月薄之闻言脚步微顿。
“怎么敢?”铁横秋连忙垂首,语气诚恳中带着几分讨好,“只是你的确风姿卓然,实在令人移不开眼。”
月薄之轻哼一声,状似不悦地别过脸去。
可那修长的身形却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角度,将背影完全展现在铁横秋眼前。
脊背挺直了几分,连带着腰背肩颈的线条都愈发挺拔起来。
铁横秋却心思散漫,无心欣赏,只是草草裁下几根梅枝,说道:“要不把这插在瓶子里,放在屋里?”
月薄之目光停留在铁横秋冻得发红的指尖上,随即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暖阁,带进一身寒气。
铁横秋正要去寻花瓶,忽觉袖口一紧。月薄之拽着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这花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先去炭炉旁暖暖手。”
暖阁里的炭火正旺,噼啪作响。
梅枝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滴落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铁横秋原本只是靠着软榻取暖小憩,不知何时却悠悠睡熟了。
睡梦里,铁横秋隐隐约约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昏暗的屋子里。
他迷糊地行了两步,却见前方摆着一口棺材。
他突然想起,这儿是汤雪的灵堂!
“汤雪……”他混沌的思绪尚未理清,双手已不自觉地扶上那口黑漆棺材。
却见躺在棺内的,不是汤雪,竟是月薄之!
而月薄之脸上,安详得诡异。
最令他魂飞魄散的是,那人唇角竟挂着与汤雪临终时一模一样的神秘微笑!
“啊……”铁横秋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他满额冷汗地坐起来,发现天已经黑了,屋内也已然点灯。
案前烛火摇曳,月薄之正将一支红梅斜插入青瓷瓶。
见铁横秋惊叫,月薄之放下梅花花枝,问他:“怎么了?”
铁横秋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
他张了张嘴,梦中的景象在眼前挥之不去,让他此刻仍心有余悸。
但他闭了闭眼睛:梦里倒是不作数,倒是可以趁这个机会……
他半真半假地维持着恐慌的样子:“薄之,我梦见……你……你陨落了……呜呜呜……”
说着,竟真从眼角挤出两滴泪来,顺着脸颊滚落,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看着这泪光闪闪,月薄之也凝固了神色。
就在月薄之怔愣的瞬间,铁横秋心一横,整个人突然前倾,倒到月薄之怀里。
这么做的时候,其实他绷紧了一张皮,唯恐会触怒月薄之。
迟迟没等到被推开,这才悄悄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