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夜话(120)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想要把妹妹撞回去到底花了多大的力气。
接下来我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才勉强让周子末站起来。他真的一点劲都没剩下,起来也是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感觉有一头生猪那么重。我拖着他走了几步,好歹离那个危险的地方远了一点,自己也走不动了,才把他放在树根下。
这个过程中他都没怎么说话,我把他放下是用扔的,可能磕到他大腿了,他才嘶了一声。
他坐下之后似乎活了一点,但也没怎么理我。我心里一边还没能完全从那件事里走出去,另外一边又很不道德地在希望这件事最好别让周子末崩溃,他疯了我也就该死了。这样想很不道德,我也有唾弃自己。
并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这件事发生前我就这么想。这件事发生之后更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现在不说话可能比说话会更好。
我也累了,扶完周子末起身我都差点没站稳,现在他不说话,我就直接在他旁边靠着树坐下。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
“想不想听我讲原生家庭。”
周子末突然说。
他语气和平时差不多,都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不是这个情景,我必然会认为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但他的声音很轻,似乎不想惊动什么人。
我们早已看不见对面的身影,这里的雾气又开始重新弥漫。那栋房子的轮廓变得更柔和了,像这段回忆一样,逐渐隐去锐利到伤人的锋芒。
“你想说我可以听听。”
我斟酌片刻,觉得他可能是想倾述一下,就这样回答了。
周子末又给我讲了一些他以前的事。
那一次他给我讲的时候其实隐瞒了很多信息,今天他把这些事情一股脑的都告诉了我。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其实跟父母的关系不大好。
之前说过,周子末小的时候就表现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似乎总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的父母曾经为这件事情非常伤神。“我爸妈…算是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他说,“他们属于保守的那派,有这样的一个儿子是会被人在教会背后议论的。”
那时候周子末吓走了一堆保姆之后父母带他看了很多次医生,最开始以为是什么比较严重的精神类疾病,但他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脑部病变,父母就只认为是医生诊断错误,带他频繁地辗转于世界各地。
在这个过程中周子末也在渐渐长大,能分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之后再去看医生,医生的诊断就变成了他其实没病。“我知道,他们就是在等这个答案。”周子末说。
在等这个答案的过程中,他的妈妈怀孕了,生下了妹妹。
这一切都像一个巧合,但他们会把这些巧合联系在一起。从表面上来看,他的妹妹出生,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的病好了。这难道不是神的庇佑吗?
并且,谢天谢地,他的妹妹非常正常。
他们一家都好起来了,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过往像一场虚妄的噩梦,周子末渐渐不再看到那么明显的幻觉,也在渐渐地忘却过去。甚至有的时候他都会怀疑以前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自己或许是生病了,但应该也没有那么严重。
妹妹和周子末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他们差了七岁。妹妹很健康,也很活泼,周子末很喜欢她。
“她总是笑,”周子末说,“没什么原因,婴儿时期都很少哭,我妈经常说她比我好带。”
等她长大了一些,她也很喜欢周子末。两个人是那种特别标准的兄妹组合。周子末对她很好,经常给她买各种东西,放学去接她。她的朋友们都说她哥哥很帅,她有点小得意,但不愿意承认,就在同学面前说哥哥的坏话,说他其实很讨厌,会在家里抢她零食吃。
“那我确实也做过。”
周子末笑了一声。
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没有预兆地急转直下。
“有天她和我说,她梦见了自己长大之后在草原上跳芭蕾舞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在学芭蕾,我只是觉得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有在意。”
“我们之前见到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他说,“后来我想起来了…那很可能是被投射到这里的,她的梦境。”
那个月下跳着芭蕾靠近的女人,竟然是周子末妹妹的梦。
妹妹后来又做了几次这个梦,周子末其实已经有点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在网上搜索过,人一般不会反复做同样的梦。想到父母对于这些事的态度,他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选择和父母先说清楚。但父母的态度非常抗拒,甚至有点过激地告诉他不要再瞎说了,妹妹不可能有任何问题。
“正常”是他们想要的答案,他们不能再接受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当时我太小,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他说,“或者我也有点侥幸心理,觉得罗拉不可能有问题,她之前表现得都那么正常,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变得不正常了。”
“她做了两三个月这样的梦吧,然后就叫着我的名字消失了。”
我能感觉到周子末动了一下,头靠到了树上。
“爸妈不能接受,特别是查出来手指…是谁的之后。他们一直我,还找人给我催眠,还有驱魔…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是我就是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因为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道。”
“再然后他们就把我丢到寄宿制学校去了,寒暑假我回家,他们就出国,”周子末轻轻晃着脑袋,磕在树上,一下下的颤动,“三年…还是四年吧,他们才调整好了再见我。”
“我一直想的是,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他说,“就这么突然的,一切都被毁掉了…所以我想知道答案。”
“现在我知道了。”
他轻声说。
“你觉得是我的错吗?如果罗拉没有我这个哥哥,她会过得很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避免,因为这件事根本无法避免…只要我出生,这一切就会发生。”他说,“所以被生出来是我的错吗?”
“不是。”我说,怎么可能是?”
“那你觉得…”
他的声音更轻了。
“你觉得,我尽力了吗。”
我尽力扭转命运了吗?即便这一切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阻挡不了命运坍塌在我们身上,但我尽力了吗?我尽力去尝试着,不让这场既定的悲剧降临了吗?
“你尽力了。”
我说。
周子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一声轻轻抽鼻子的声音。
“我也算是见过她长大的样子了。”
过了一会,他说。
我不知道这算是安慰还是伤害,意识到一个本应该长大的生命突兀地暂停在某个瞬间比我想象中的难受得多。或者周子末也会这样想,不过他很安静,估计也不会和我谈这些。
我们又休息了一会,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树木仍然若隐若现,而那栋房子带着这段记忆消失不见。记忆就是这样在时间里褪色,消失,终被遗忘在朦胧雾霭当中,
如果从那时候之后就再也没被提起,周子末应该也会这样忘记这一切。告诉他事实后才悠然退场,如此处事方法,就像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伪善。
那座无名无实的黑山,无意识地拨弄他人命运的巨手。应该如何去评价这样的一场惨案?他的痛苦,还有我们一路走来见到的所有的痛苦,都无法将其撼动分毫。
我突然冒出了一种想法,如果我会死掉——当然我一路上都坚信这件事迟早发生,我不希望别人见证我的死。
我觉得他们只需要知道我离开帐篷放水的时候,或者跟在某人身后走路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就足够了。至于我被切成多少碎块,或者多长了几条手臂,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那个样子。
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这个想法也只在我脑子里过了一小会就消散了。老陈和周子末看上去就身经百战,如果我要死,死在他们面前可能还会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