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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一杀(226)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2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段长涯却抬起一只胳膊,拦住身后蠢蠢欲动的同伴,道:“谁也不准出手。”
  一干人咬牙切齿,收起架势,缩回原地,喉咙里滚出压抑的咒骂声。
  他们平素由段长涯一手训练,早就习惯了听从吩咐,只是,从来没有一道命令使他们如此难受,脚底好像钻了钉子,疼得刻骨铭心。
  不知过了多久,送葬的队伍终于砸够了,终于停下手,质问道:“姓段的,人命关天,你们还打算怎么狡辩?”
  段长涯道:“家父误入歧途,剑走偏锋,犯下罪行,我的确没有什么可狡辩的。”
  “十年前的血衣案,也是你们姓段的干的好事?”
  “的确如此。”
  他承认得坦然,倒令对面的人纷纷愣住。
  众人沉默的时候,柳千突然拨开柳红枫的手,站到队伍前方,指着段长涯的鼻子问道:“喂,你那个老顽固的爹爹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走火入魔,犯了失心疯,竟光天化日地杀起人来。”
  段长涯一怔,第一次将目光落在柳千的身上,可惜只短暂停留了片刻,便像蝴蝶似的飘开了。
  “你快说话啊!”柳千跺着脚催促道,“到底是不是?”
  段长涯尚未作答,却听西岭寨的齐顺插话道:“小兄弟,你想得不对,尚且不论昨晚的事,就说十年前的血衣案,证据确凿,策划周详,柳大哥一直追查了十年,才终于抓住一条尾巴,如此阴险的诡计,怎么可能是一时失心之举?况且只采少妇的血,明显是有意而为,谁知是练的什么龌龊的武功。谁知在杀人之前,有没有做过更龌龊的勾当!”
  柳千无言以对,偏偏小孩子的话又没几分重量,就算胡搅蛮缠也未必有用,他只能低下头,在心里悄悄咒骂,骂这个心口直快的齐顺太多事,不仅不解他的意,还要拆他的台。
  他真正的意思是为段长涯开脱,不论怎样,这人救过他的命,总归是个好心人,不论段启昌犯了怎样滔天的大错,总与这个人无关。
  但他也隐约感到了无望,不论他如何呼吁,始终是一场徒劳,段启昌毕竟是段长涯的父亲,老子杀人,儿子又怎能独善其身。
  佛家有业力的说法,幼时他时常听侯郎中提起,只是那些话太过虚浮,太过艰涩,他只当耳旁风一样听过,不曾往心里装。此时此刻,曾经耳濡目染的字句却忽地响起,像一片云从天边飘过,在他的心田里烙下一块抹不去的阴影。
  他想,人生来便被无数根丝线拴着,好像一只木偶,那些看不见的因缘果报在暗中牵动你的手脚,让你升入云霄,飞黄腾达,也让你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你以为你是自由的,可在浩荡的江湖面前,你就像是一滴水,唯有随波逐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市井乞丐,哪个能够真正顺遂心愿,恣意妄为。
  柳千又转向身边的人,用视线拼命恳求道——柳红枫,你帮帮他,你救救他啊。
  可是柳红枫只是沉默着,神情冰冷得仿佛换了个人,仿佛背叛了柳千的期待,与他越行越远。
  柳千死死盯着段长涯,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人群之中有声音道:“姓段的,叫你老子出来,别再躲了,我们要当面卸了他的脑袋。”
  段长涯道:“家父深知罪孽深重,已经以死谢罪了。”
  哪知对面的人道:“你说谎,我看你们多半是将人藏起来,想要躲开风头。我们不会再信你们的鬼话了!”
  “说得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休想再耍滑使诈!”
  “没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让段启唱出来领罪。”
  段府正厅前方,很快被此起彼伏的声浪所淹没。
  *
  与此同时,段府院内也传来一串紧锣密鼓的脚步声。
  人群被惊动,从尾部开始分开,站向道路两侧,留出一条缝隙供来者通行。来者是四名长工,协力抬着一张矮桌,桌面上用白布覆着,竟是段启昌的尸身。
  后方的喧嚣很快惊动了前方的队伍,常昭回过头,瞧见那桌上的东西,当即露出惊色,立刻将长工拦下,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谁准你们妄动掌门的遗躯了,立刻给我抬回去!”
  他的口吻焦躁,全然顾不得礼数。四个长工受了他的责骂,纷纷埋下头,低声道:“我们已经请示过世子殿下,是他准许了的。”
  “准许?”常昭的肩膀因为愤怒而发抖,“掌门平日待你们不薄,你们非但不懂得感恩,反倒牺牲他来自保,这种白眼狼的勾当,你们怎么做得出来?”
  “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极门被人砸了。”长工将头埋得更低。
  常昭还想继续说,却被段长涯从背后拉住,后者对他摇摇头,道:“让他们抬出来吧。”
  常昭一把抓住段长涯的肩膀:“那怎么成?外面一群豺狼虎豹等着,万一他们要对掌门的遗躯动手……”
  段长涯低叹了一声,道:“他们看不见尸身,是不会罢休的。倘若双方再动起手来,遭殃的可是活着的人。”
  常昭不禁怔住,瞪大眼睛打量面前的人。
  段长涯的衣衫上还沾着许多污迹,眉头皱起,眉心抖动,细小的皱纹里仿佛藏了巨大的痛苦。常昭几度以为他会哽住,但他却平静地开口,用劝诫的口吻道:“如今掌门已经不在了,我们得保护其他弟子。”
  常昭无言以对,拳头攥出咯咯的声响,仿佛在代替喉咙宣泄他的心声。
  天极门中,有许多弟子来自官宦之家,但常昭的出身却稀松平常,他是在武馆做杂工时,被段启昌一眼相中,亲自提拔的。他的武艺,财富,地位,皆是段启昌所赐予,因而,他对掌门的感情,也是同门之中最为深厚的。他做梦也想不到,教会他侠义信善的良师,竟在一夜之间沦为残酷无情的凶犯、人人唾弃的恶徒。
  倘若事情出自旁人之口,他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但他偏偏亲眼见证了一切。从昨夜到今晨,短短几个时辰,他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噩梦仍在继续,非但没有苏醒的迹象,反倒愈发滑入黑暗深处。
  在段长涯的示意下,四名长工抬着矮桌,一路穿过夹道的人群,在正门前停住。
  段长涯上前一步,躬下腰,将手搭在白布一角,手指好似被胶粘住似的,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停留了片刻。
  然而,周遭视线灼灼,无声地催促着他。
  他终于收紧五指,将白布掀去。
  于是,盖在白布下方的尸身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一览无余。
  众人的目光立刻胶着尸身上,好似盯着砧板上的鱼肉。
  段启昌的死状毫不体面,身上的伤口勉强用衣衫遮盖,可面庞并没有及时打理过,铁青的面颊上仍残留着青筋凸起的痕迹。在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已死了两三个时辰,如婴儿似的蜷缩在地板上,末梢的关节处已渐渐浮现出僵硬的痕迹,天极门弟子为了将他摆成平躺的姿势,不得不用上蛮力,在肩颈和四踝处留下一些紫红色的淤痕,和尸斑混在一起,深深浅浅,好似绸布表面的破洞。
  半晌之后,一个声音道:“这人的确是段启昌不假。”
  没有人反驳这番断言,段启昌的面孔在江湖中家喻户晓,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处处留有他的足迹,短短几个时辰内,想用替身来欺瞒众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事发突然,天极门也来不及应对,连入殓的棺木都没有找到,段启昌只能屈尊委身于矮桌,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腐坏。
  这实在是一副诡异的景象。
  对峙的双方,装束打扮截然不同,面貌神采也相差迥异。天极门弟子身着制式统一的白衫,整衣戴冠,背负长剑,面容白皙饱满,但神情却是颓丧的,像是被冷霜打落的花叶,沉甸甸地抬不起头。
  在他们对面,是江湖中的三教九流之辈,大都衣衫褴褛,面目粗鄙,不修边幅,然而每一个都卯足了精神,怒目含恨,来势汹汹。
  生者,死者,无辜之人,蒙冤之人,受害之人,复仇之人,朗朗青空,炎炎旭日,同一片太阳底下,竟有着如此泾渭疏岔,支离破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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