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庭秀骨[修真](128)
“你怎么来了?”余秋远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容庭芳会在这个时候来。“我还在找解天雷的法子呢,这几日时间哪够。你总得再等等。”余秋远以为,容庭芳是等不及,要来催了。因为幽潭那里天愈发黑,瞧着阵法是不大妙。
所以余秋远心里也急。
急到今天连苏玄机都看了出来。
容庭芳却一反常态,没有答话。
余秋远想到容庭芳说过要送礼来,不禁口中调笑:“难道是来送你说的大礼吗?可惜你没有提前告诉我,我没有准备,也没着什么盛妆——”
话未说完,视线却落在容庭芳手里。那是一枚绿色的菩提子,已经被攥烂了。
余秋远心里一紧:“你——”
“好玩吗?”
容庭芳终于开口。
面无表情地看着余秋远。
“骗我好玩吗?”
“看我找了你一百年,好玩吗?”
“害我忘了两百年,好玩吗?”
“现在自作主张,替我手刃仇人,好玩吗?”
“……”余秋远张张口。一句话也不能说出来。
容庭芳每走近一步,余秋远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背后就是菩提树。
容庭芳猛然将他抵在树上:“说话啊!”
余秋远心里一颤。
“沙那陀?”容庭芳温热的呼吸就喷在他颈侧。
“你见了本尊,为什么不叫声师父?”
余秋远颤了颤,最终道:“他不是我。”
“他死之前,我也不知道有他的存在。”
这件事,余秋远是瞒了很久。他本以为容庭芳不会记起来的。但也根本没想到,最终会败在菩提子上。是因为他心中忧虑难安,一直在菩提树下打坐静心,以至于这菩提树沾了他千丝红尘俗念?该说是他大意,还是,既是事实,便隐瞒不过。
早晚都该知道。
余秋远是凤凰,凤凰都会涅槃,但他自出生以来没有涅槃过。可是他刚进蓬莱的时候,伤势太重,心伤也重。如果不涅槃,怕是难以活下去。余秋远没有办法。尽管他很小心,但在涅槃的时候,还是损失了一部分灵体。
这是余秋远无法控制的事。所以他才不愿意走这条路。
每少一部分灵体,就会带走余秋远同等的寿元,同样的,也会令他记忆受损。他若在这样的状态下一直涅槃,早晚有一日魂魄不全,别说能获得新生,连旧命也没有。最终在这世上消散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寿元姑且是以后的事,记忆这个问题,余秋远也能解决。
但灵体说散就散,是捞也捞不回来的。
不知道算不算余秋远运气。本来灵体会马上自行消散,但余秋远就为了以防万一,选择在蓬莱的小灵地疗伤。小灵地的三清聚灵阵困住了那本该消散的灵体,叫它存活了下来,不但存活了,一直被关在金光顶的小灵地,经天地教化,千年修养,还自行生出了意识。
直到余秋远后来第二次闭关,打开了小灵地。
它趁余秋远不备,便跑了。
那团灵体如同灵智初开的金丹,不辨是非,不分黑白。只是揣着对这人间的好奇,一溜烟跑出了南海。它是余秋远此生,未经伤痛,未历岁月,最纯净的一部分。见山是山,望水是水,一路来到魔界,见到容庭芳的第一眼,便化成了一个人。
小小的一只。
“你给他取了名,便赐予了他生命。”
从此他在这世间,有名有姓,既不是余秋远,也不是涅槃而生的凤凰,只是容庭芳捡回来的徒弟,名唤沙那陀——不灭的生命之火。
沙那陀眼里只有容庭芳,他仰慕的人也只是容庭芳。容庭芳认他当徒弟,亲手教他如何吐故纳新,许诺他,只要认真修行,他日就封他当四方城大将军。沙那陀没有想当将军,但是容庭芳对他有再造之恩,所以只要容庭芳高兴,沙那陀也很高兴。
“他待你是真,心甘情愿替你死也是真。”余秋远低声道,“我并不知情。”
直到沙那陀被金佛印打散回归本源,重新化成灵体,灵体回到了余秋远身体之中。一并而来的还有从前它带走的和现在持有的记忆,汹涌而来,一时叫闭关中的余秋远心神大伤,连着吐了好几口血,来不及调息,便撕开小灵地来到了南海。
堪堪拦下了容庭芳。
容庭芳曾经失望于余秋远连个解释也没有,一味袒护黑莲万佛。甚至觉得,原来从前以为他们还能说上话,当一回朋友。到了关键时刻,不还是一心向着大洲。什么狗屁知己,都是假的。但其实,余秋远当时能拦下他,也十分费劲。他承受的不仅仅是回归的灵体,纷涌而至的记忆,还有同样的金佛印。
心神俱伤,脑中嗡嗡作响。
还有精力说什么?
后来一百年,余秋远在养伤,金佛印虽然伤的是沙那陀,但沙那陀本身是余秋远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灵体,灵体回归,它带来的心脉之伤,要叫余秋远调养很久。
容庭芳便问:“那你为什么要抽走我的记忆?”
“我没有抽走你的记忆。你不是还记得他么?”余秋远摇摇头,“我去找过你。可是你太执拗,不肯见我。”甚至于不见任何一个人。
那时的容庭芳陷在执迷的瘴业之中,只想让沙那陀重新回到人间,不信他已经灰飞烟灭,一丝一毫都不留存于世。沙那陀在的时候,容庭芳对他不冷不淡,点头之交。余秋远没有想到,其实容庭芳执念如此之深。
他既是天之骄龙堕魔而来,又缺失龙骨,本身心性就不稳,极易大喜大怒。万幸他心志坚定,虽肉身入了魔,心却尚能坚守自我。可若是在执念中一味固执己见,不分周身好坏,怕是连心也要堕入魔道,为其所纵。而那个时候,容庭芳已经十分阴骘,动辙大怒,叫人战战兢兢,连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余秋远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与容庭芳开这个口。
说你别难过,你想要的徒弟,其实是我的一部分?
还是说,你不要执着,他本来就不存于世。
说哪个,似乎都是在戳容庭芳的心。
余秋远想着,要不干脆让容庭芳忘记这件事。
凤凰是可以抽取别人记忆的,也可以和别人记忆共享。不然余秋远不会让白子鹤看到凤灵的记忆。郝连凤也不会抽白子鹤的记忆来看。
可是手都伸到了容庭芳眉心——余秋远竟然犹豫了。
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名有姓,有他自己的情感记忆。
如果连容庭芳都不记得,谁能证明他是真的。
那是连余秋远都无法触及,奢求不来的岁月。
就这么消弥于世,仿佛从没发生过么?
他舍不得。
一点一滴都舍不得。
偏巧这时容庭芳忽然醒了。不出意料起了争执,余秋远本来就心虚,加上始料不及,叫容庭芳反过来倒着逆施了术法,知道了一小部分不该知道的东西。
两人记忆交织在一处,若再强行施术,怕是有伤元神。但余秋远不能任其勃然大怒伤其心智,便只抹去一小部分,容庭芳不该知道的那部分。
叫容庭芳只记得沙那陀。却不必记得沙那陀到底是谁。
连带着那些君臣之谊,师徒之情,一并拿走。
从此沙那陀于容庭芳,不过是一个熟悉的故人。
有些特别,但也仅此而已。
菩提还是那株菩提。
昨日玉碎拈花,暮色照人。
今日落叶纷纷,一颗心分两处,不知是几处闲情。
在余秋远低声说来后许久,容庭芳方开口:“所以,你都记得。”
余秋远垂下眼眸:“……记得。”
一直记得,只忘记过一次。
在金丹给了容庭芳的那段时间,余秋远忘了很多。他忘记了,金丹是他用来救容庭芳的。也忘记了容庭芳口中的沙那陀是谁。更忘记了,他曾经亲手布置的水上别情。
有许许多多的事,是金丹回来之后,余秋远才重新想起来。
但他从前瞒了容庭芳是真。
他不知道容庭芳一直没有放下也是真。
区区短暂的忘却,不足以成为撇清自己的借口。
如今回想起来,失去金丹当鸟的那段时间,他只是余秋远,容庭芳亦只是容庭芳。他们之间单纯干净,是他为数不多,什么都不用想,心无杂念的时光。短暂地叫人抓不住。
容庭芳追问他:“你帮我,救我,也是因为他?”
因为沙那陀,从而心有愧疚?
余秋远不答,只道:“他待你如亲人。”沙那陀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有这世间最纯真的善意。容庭芳待他好,他便待容庭芳如唯一。世间纷俗念想,他是没有的。
“所以你就替他回报我。”容庭芳说,“怪不得——”
怪不得他一直奇怪,若他对余秋远是说不清道不明,余秋远又是什么时候对他起的心。原来,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报恩的故事罢了?
命还过来,再还过去。
容庭芳冷笑一声:“余真人果真是——”心细如针,能屈能伸。
但只说了六个字,竟然喉间一哽,无法再说下去。
一时之间,意兴阑珊,转身便要走。
却被人拉住。
是余秋远。
却听他说:“你如果,如果想要回他——”
“不必了。”
容庭芳却轻易挣开他的手。
“你擅作主张送他而来,自认体恤收他而去。你当本尊是什么?”
“他既为本尊而死,本尊也挂念了他三百年。如今大仇已报,他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本尊不关心。你既如此体贴,生怕本尊入魔而不愿叫本尊知道,那本尊与他师徒情深时,与他人无关。如今了结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