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庭秀骨[修真](47)
“祖父对你心寄厚望。你既然是万鹤山庄未来家主,凤灵在你手里被他人夺走,若不抢回来,叫万鹤山庄颜面何存。一个没有颜面任人奚落的万鹤山庄,往后要承担的责任与压力,远远不止这区区九鞭之苦。你明不明白?”
他一番话,既痛心又恳切。白子鹤面上的冷汗流下来,定定看着白式微。道:“明白。”
白式微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老夫老了,白家就指望着你。子鹤,莫要叫老夫失望。”他伸手指去,上头数百排位,皆是白家先人。他们每一个,都为家族的荣耀和地位付出过许多精力。最上位的,便是当年第一个养出鹤灵的人。
“老夫会一直看着你,祖先们也都看着你。”白式微语重心长道,“万鹤山庄自祖辈传承至今,多年的心血绝不能在你我手上毁于一旦。”
他言尽于此,拍拍白子鹤的肩。
“今夜便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想想。”
白式微手掌宽厚,落下有如山压。却在他将走之时,白子鹤忍不住喊道:“祖父。”
白式微站住脚。
白子鹤很少会叫他祖父,通常都很尊敬,唤他家主。
因为伤痛,白子鹤的冷汗从额间流下,沿着脸庞滑进衣领,在晕黄的灯火下,像是落下的泪珠。他头虽未回,却道:“孙儿只还有一个问题。”
白式微道:“何事。”
白子鹤道:“孙儿自出生,吃在万鹤山庄,住在万鹤山庄,受万鹤山庄养育恩情,亦愿为山庄赴汤蹈火至今,但——到底是不是白家的子孙?”
白式微曾有两个儿子,大约是因为祖上德没积够,或是白式微子孙运不好,两个儿子均早早逝去。他又有一个女儿,却随外人走了,生下一个外孙,还留在小蓬莱当了苏玄机手下的峰主,从不认祖归宗。
那么他白子鹤,被冠以白姓子鹤之名,究竟是何人所出。幼年时,总有些外亲嘲笑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白歧虽然管教了他们,白子鹤心里,却也一直存有这个疑问。
他若是白家子孙,为何没有父母。他若不是,白式微又为何愿意叫他当家主。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见凤灵,却独独在他继任家主时要召唤凤灵。为什么又要说他‘生而逢时’,将素来不愿脱手的大权交管于他。
白子鹤跪在那里,背却挺得笔直。
他这么多年,既困惑又不甘,既窃喜又彷徨。如今在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之下,终于将这句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问了出来。
他到底是谁。又是为了谁。
这本该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白式微却久久不作声。白子鹤心里越等越凉。直到白式微道:“不论你是谁,眼下你冠白姓名子鹤。生在白家,养育在白家,一生,就都将贡献给白家。万鹤山庄,伊始因鹤而兴,便不能因鹤而亡。明白了没有?”
白子鹤:“……”在白式微回答之前,他想过,就算他是个孤儿,或许仍算是白式微的子孙。再不承认,他也有个亲缘,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如今心中那一丝希望终于也破灭了。
也许在一个有着百年荣耀的家族之中,地位声名远比亲缘子嗣来得重要。
如若不然,萧家的小儿子,也不会刚出生就被送走,就因为是同外头女子所生,免得污了萧家名誉。那么小的孩子,还不足月,听说是扔到了深山老林里,连猎人都搜寻不至的地方。大约早已葬身狼腹。
那么厉家呢,生母非人的厉姜,似乎也不怎么好过。所幸他后来拿了权,既然家中欺辱他母亲,厉姜干脆就带着所有人投靠了魔界——他们这些清高的人所不耻的地方。
亲情血缘皆虚妄,只有权贵才是真。他若早一日当了这家主,便也不必受这九鞭之苦。
白子鹤闭上眼睛,面上一片平静。祠堂的大门终将关上,只留下孤独的青年一个人。他发间的翅翎沾了血,是他自己的血。独身孤寂,化影如鹤归。
别人的死活,容庭芳通常不大关心。白日里痛快了一遭,他便枕着手,睡得十分安沉。
梦里他站在高高的崖顶,底下是无边的飓风,这里的天空飘着火星,空气中弥漫着焦烟味,除却容庭芳之外,再没有别人来。梦终归是梦,容庭芳冷眼站在崖边,看着过去的自己纵身一跃——身体发肤血肉都是天生天赐,并不是说剜就剜。既然铁了心要入魔,不付点代价怎么行。无尽崖底的风啊,像刀刮的一样,刮过他的鳞片,溅起条条痕痕血沫。
痛是痛的,但也没什么怨气。
容庭芳就算是死,大约也不会化成厉鬼凶龙。他自己的选择,就算脚下满是刀山荆棘,流两滴血走也就走了,从来不会边走边骂天道不公。天道若不公,他可以成为天。成天骂骂咧咧,像个怨妇,有用吗?幽潭里的那些个龙,骂到最后成为枯骨,最后的选择也不过是迫于天道交出自己的同族,以换取片刻安宁。
然后再怨身不由己。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身不由己。不过是事不当为。
看够了自己跳崖的英姿,容庭芳本欲转身离去,却因瞥到一抹颜色而停了下来。焰红色的,就像一团火。自空中落下,扑在崖边。
那是一个人。
他的头发又长又黑,被狂风吹打在脸上,遮住了脸。他的一身红衣逶丽在地,像焦黑土地上的血。手腕皓白,骨节有力。似乎本该是在琴阁中翻书弹琴的手,此刻却紧紧扒着那灰黑的土。不顾一身的污泞。
这会是个谁。
和他一样想不开,也要跳个崖以证自己入魔之心坚决?还是哪个同族终于发现自己于心不忍,要来和他认错请求原谅的——总不可能是来祭奠自己。而且也来晚了。容庭芳没心没肺地想,这会儿他早就摔在无尽崖底,半死不活,满眼心里只有无尽的痛楚。
这个梦倒是有趣。容庭芳转过身,也不急于离开了,甚至想过去瞧一瞧这是个什么傻人——忽然之间就是砰砰一阵敲门声,硬生生把那红衣人自他梦中扯远了。
容庭芳:“……”就差一点。他的鞭子呢?
三更半夜,正是美人在怀好梦正酣。
却总有人不识相。
庭院中忽然来了一个人,砰砰地拍着傅怀仁的房门。
傅怀仁被人吵醒,晏不晓已经起身打开了房门。
这人穿了一身万鹤山庄的衣服,身上的鸟毛再明显不过。见到晏不晓眼前一亮,道:“晏道长,傅老板说心系子鹤少爷的话还当真吗?”
莫名其妙的晏不晓:“?”他扭头看向傅怀仁,“好友,你心系谁?”
那人绕过晏不晓看进来,啊了一声:“傅老板,我是说,你说闻人公子与子鹤少爷互相仰慕,这句话还当真吗?”
差点想把人扔出去的傅怀仁:“……”所以呢,当真又怎样。
不怎么样。
也就是大半夜的,万鹤山庄门外停了辆马车,车里被塞了几个人。
没睡醒的傅怀仁,纠结于傅怀仁心系谁的晏不晓,一脸煞气的容庭芳,还有背上血迹斑斑已经晕过去的白子鹤。大胖鸡不是人,它不算,但它最精神。它负着翅膀,盯着忙忙碌碌准备抽马叫他们跑路的人。
“少爷就托你们照顾了。有事可以传信给我。”那人打点完毕,诚恳道,“哦,忘记说,小人叫白歧。”歧路的歧。
胖鸡:“……”
歧不歧路它不知道。
但是白家少爷和一个男人半夜跑了,好像是板上钉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秋秋:你看我,看见了吗,从头到脚,没一根绿毛!
楼主:那最开始被人误会的不是你干的吗?
秋秋:……
第42章 马甲不保
这几个人中, 傅怀仁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容庭芳是个冷心冷肺的,胖鸡没有手照顾不了人。所以就算有这么多人, 也没人照应一下那个被打得很惨的少爷。最后只能晏道长亲自动手。白子鹤被抬出来的时候, 身上血肉和衣裳沾到了一处。晏不晓伸手之前犹豫了一下, 他回头问道:“你们说, 长痛好, 还是短痛好?”
容庭芳袖着手:“当然是短痛。”
晏不晓赞同道:“我也觉得。”
然后唰地一下把白子鹤的衣裳撕了——
直接把白子鹤整地闷哼一声再也没了反应。
傅怀仁:“……轻点,用剪子剪。”
哪来的剪子。那个白歧只塞了个人, 叫好好照顾, 却根本没有提供任何东西啊。晏不晓视线在马车内转了半天,落到自己那柄剑上。不晓归人的剑,削铁如泥, 吹毫即断, 法门生产,品质保证。
在晏不晓准备牺牲一下自己的爱剑时, 看了很久的傅怀仁终于委婉地提醒他:“你如果用这把剑下手,他会死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晏道长有些不高兴。“那你来。”
傅怀仁道:“为什么要我来。”
晏不晓道:“你不是怕他死么?”
傅怀仁奇道:“你那么用心照顾他, 都不曾如此对待我。我巴不得他死。”
……等等啊。
容庭芳和胖鸡用一种‘禽兽’的眼神瞥了过去。
看着斯斯文文,果然一不小心说了什么实话吧。
晏不晓道:“他是伤患, 但你,我又怎么会希望你受伤呢?”
对啊。谁会没事想着要照顾一个病患。但晏不晓只是说了句实话,傅怀仁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心了起来。一开心, 整个人都温和了一些,主动伸手接过活。“你说的不错,他只是伤患,你自然不希望我受伤,我也不希望你受伤。”他道,“你后退一些,让我来吧。”
晏不晓道:“你会吗?”
“怎么不会。这么多年,莫非我没替你治过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