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都好好好(100)
走出大楼,一排的路灯大亮,照着我们走的这条路上。气温仿佛更低了,洋紫荆在冷风里摇摆,淅沥色拉地响,坠下深桃红的花雨。突然檀谊沉站住了,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看。他背着光,但是完全可以知道那神气的冷静。
我极力使自己看上去不紧张。檀谊沉开了口,听见他道:“我倒不知道她知道我们之间的什么事。”
还是通常的口气。我怔了一怔。他指的她,就只有康碧杉了,在我们到达时,她说她听见说了我们的事。我一时沉默,情绪有些冷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不痛快,有种强烈的刺激。我与他的视线相对,有股子冲动起来。我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檀谊沉像是怔了怔,他仔细似的看着我:“你很可爱。”
我马上面颊一热,对上他的目光,就想要吻上去。我顿了顿,咳了一声,才又道:“既然你觉得我很可爱,为什么你不答应和我上床?”
檀谊沉竟答道:“我觉得狗很可爱,难道我就会想跟狗上床?”
我一时无语,简直一阵好气。我不肯这样算了,趁这个机会,干脆开诚布公,与他好好一谈。我斟酌着,道:“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檀谊沉没有说话,便看着我。
我吞吞口水,委婉地道:“我们在一起了,就应该要双方面坦白,我是说,不只我相信你,我也希望你能够对我信赖。你有什么事,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告诉我,我们一齐面对。”
檀谊沉听完,淡淡地道:“你想知道什么事?”
我立刻道:“你的每件事,不管开心的,或者让你难过的。有的事,还是要说出来,会更轻松。比如你,你要是有什么,像是说不出口的心事,或者,唔,病症,现在你尽管对我说,完全不要紧,我全部接受,不会嫌弃。”
我一面端详他的神气,还是平静。我说完了,他半天也不说话,看上去正在思考什么。我不禁有点忐忑,就看见他皱了皱眉。他把我看住,忽道:“你以为我有什么隐疾。所以这段时间,总是要听那些主题的演讲,以及相关的展览。”
我顿了顿:“我是因为……”
檀谊沉截道:“我没有病,生理或者心理,一个也没有。”
这口气夹着几丝冷淡。我心里早有预备他被戳穿会不高兴,但是我又想,我们在交往了,我对于他总也有点不一样?他还是防备,不肯对我坦率。我心头有点闷,可是也不能不缓和,哄一哄他,以免他过于生气,与我翻脸。
我忙道:“我晓得,我也不觉得你有病,唔,我是说……”看见他的神色,不禁停了停。我叹了口气,迎着他的目光:“我喜欢你。”
我道:“我很喜欢你。每天我的头脑里都是你的事,我想要抱住你,亲吻你,我对你有欲`望,我渴望你。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勉强你。但是,我也很想要了解你,为什么你这样抗拒,或者你是因为我,才这么抵抗,不愿意跟我上床。”
檀谊沉目光微动,他启唇,可是半天才道:“我并不抗拒你。”
我霎时提起一口气,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只又道:“你不需要怀疑。”
我仔细地看他,也还是那样镇静,平淡,毫无波动。我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并不恼火,也不怎样失望,还又一样对他迷恋,感到没有办法,舍不得他难受。可是,怎样也无法忽视一抹消沉的情绪。……他看上去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我点点头,又看他,微微一笑。
我道:“好。”又笑了笑,道:“我们回去吧。”
我们重新走着路。倒不会沉默,至少我并不打算安静。随便谈一些事,去取了车子,很快回到公寓了。乘电梯上楼,走到过道中间,我脚步慢了下来,犹豫怎样说话。檀谊沉先开了口,他道:“晚安。”
我停下来,转身面对他,一把抱住了。他没有挣开,倒也把两只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凑上去亲吻他。只有一下子,便分开来。我看住他,松开手。我对他道:“送我回去,好不好?”
檀谊沉没有说话,不过我一动,他也就跟着一块往前走。走了几步,就到了我屋子的门口。我开了门,没有马上进去,又掉过身,与他相对。突然他靠近,俯下脸来。他吻了一吻我的额头。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道:“早点睡。”
我看看他,把喉咙口的几句话吞回肚子里。我略笑了一下,道:“好。”
他便转身走了。我没有多看下去,返身进了屋子里。
早上我睡醒来,格外懒散起不来。窗帘半开,透进灰白蒙蒙的天光,冬日白天总这样的颜色,就算出太阳,那阳光也仿佛没有干劲,到了中午,便乏振无力,稀疏而朦胧,冰凉凉的。我翻过身去看时间,八点半钟。今天我并不进公司,昨天吩咐过,成叔下午才会来接我到大哥家里,为了大侄女的生日。
上午认识的一个女歌手陶凯薇出唱片开记者会,本来我答应她露面,为她捧场,现在不想去了,她不会介意。我打了一通电话出去,吩咐谢安蕾派人送花,又要她安排陶凯薇上我公司制作的一个热门节目,接受专访。
我抛开手机,闭了眼睛也睡不着,只好发呆。头脑里都是昨晚的情节,所见所闻的那些,就连我也觉得刺激,对檀谊沉来说,也许他的职业缘故,使他对此有点了解,但假如他在性的方面有着阴影,未见得不冲击。然而他不信他有问题,因强烈抵触,非要说没有。
我倒是相信他的身体没事,每次亲吻,搂在一块,一旦气氛热起来,他也有反应,但是,绝不进行下去,毫无理由。这段时间下来,改变也不大,从他昨天的话来想,大概他对我突然热衷于听讲座与看展,曾经起疑,也没有问。他这方面的防备也还是不减,当面说出简直羞辱的话,将我比作狗,也不肯深谈。我应该生气,偏偏没有,还又冷静与他交谈,如常地道别,接吻……。无非舍不得,就因为喜欢,不愿意为难他。现在倒来为难我自己!现在想想,倒应该借机大发脾气,与他吵上一顿,好过这种吃瘪的心情。
我叹口气,又翻过身,拉起被子蒙住头。
这会儿一睡,就睡过了中午。无论如何必须起来,梳洗之后我找到手机,看了半天,也不见檀谊沉的消息。倒是正常,要是他哪天主动写来一大篇讯息,又或者给我打上几十通电话,才真正稀奇。
今天礼拜三,檀谊沉并不必到诊所去,明天也不用。我和他说好了,明天中午一块吃饭,接着去石岭看风景。上次他跟一个医学院的教授单独去了,我挂住许多天,寻个机会,就提出来,当时他倒是很快答应。这时间他必定在他的屋子,我正预备打电话,又想到了昨晚的事,顿了一下子,就作罢了。不见得总要我主动打电话。
或许我们都应该冷静冷静。
直到下午预备出门,也还是没有收到他的讯息与电话。成叔已经来接了,我换了衣服出去,走到过道中间,朝另一头的屋子看去,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我按了门铃,等了一等,似乎他不在家。我一时错愕,没有想到他会出去。我连忙拿手机,立刻要打电话,突然好像才清醒过来,心口马上一堵,充满情绪,真正有点气恼。我掉过身,大步走了。
门房一见到我,似乎要来打招呼,又一顿。我不在意,随便地点了头,就上了车子。我道:“开车。”
成叔答道:“是。”
汽车走了好一会儿,停在一个街口。我看着窗外的人行道,整排的直挺的树,枝条往外展开,一节一节向上叉出去,风一吹,便颤巍巍的,叶子零零地落下。有一次,我和檀谊沉在公园散步,那里也有这样的树。檀谊沉告诉我,这是香苹婆,到了三四月会开花,小巧的红花。他又说,花的味道不好。我回想着,有些恍惚,心里那一阵紧绷的情绪倒好像缓和下来。他对于各类植物认识很深,只因为时常在植物园打发时间,就为了安静,但是,其他安静的地方也有,我想,他常常去植物园,必定还是因为植物。每次我问他关于花草的知识,他说话口气与平常没有不同,但是他不知道,他看上去总有点温柔似的。
我顿了一顿,马上不想了,又别过头。倒是,我往前看,与后照镜里的一道视线对上。成叔讪讪似的一笑。他道:“叶先生,我看您好像没睡好,要不要绕一绕路?”
我道:“不用了,直接到我大哥那里去。”
成叔道:“是。”
我又瞥了一眼窗外,随口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成叔就看了一眼。前面号志变了,他专心开车,一面道:“哦,那是香苹婆,它开花的时候,味道很臭。”
我道:“你对植物很了解?”
成叔笑了笑道:“是我家附近就有这样的树,不然也不会知道,正常人不会知道的,也有没兴趣。”
我一顿,略扯出一个笑。可觉得很对,檀谊沉从来不太正常人。但是我喜欢他,我也不太正常。所以在这里一个人生他的气,根本他也不知道。
我霎时又没有兴致说话了。成叔仿佛又透过镜子看来,倒是没有再开口。
很快到了我大哥那里,在北区那一带沿山建盖的花园小洋房。这房子买得早,大哥现在也有更多房子,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这里。汽车停在门口,旁边放了不少部车子,似乎有一些人来了。
里面的佣人们到处忙不停。我把大衣交给一个女佣:“生日会不是晚上开始吗?”
女佣道:“小姐另外开了下午茶会,请她的几个女朋友来玩,刚刚才散了,她们在房间休息。”又告诉我,安东尼和我二姐夫,以及大姐儿子也到了,都在起居室。
我一听,便去起居室。
二姐夫和大姐儿子在谈话,安东尼坐在另一张沙发玩游戏机,他把头发染回来了。三人看见我,笑着打了招呼。我在沙发坐下,安东尼挪过来,让我看他游戏累积的分数。
他道:“这关卡真难,我花了一个早上还没有通过。叶芸芸说她只用了一天,我可不想输给她。小舅舅,你帮帮忙。”
我拒绝了:“不。你自己玩。”
我加入二姐夫他们的谈话。他们正说起客户委托大姐儿子把几件艺术品送到巴黎估价的事,为了这个,大姐儿子前一向格外忙碌,两边往返。他忙的忘掉一个约会,二姐夫笑着调侃几句。
我笑道:“要是人家女孩子对你有意思,现在也没有意思了。”
大姐儿子笑道:“还好是男的,你们也认识,洪桓。”
二姐夫道:“怎么要找他?有事?”
洪桓是商业律师,专为几家企业与公司做事。他也为我家里工作。大姐儿子道:“不是公司的事,是我个人,唔,财产的问题,我想他是律师,应该也懂。”
二姐夫笑道:“这财产问题,我看要找会计师才对。”
大姐儿子一笑。我便也笑了。这便三言两语带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朱铭棣说的关于大姐儿子与傅思耘的事,但不打算现在问,不合适。一方面感到没有心思。就在这边随便谈谈,也感到不起劲。我忙振作起来,重投入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