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101)
他指着唐小池手里的那张合照:“最左边那个,就是那个小工。”
叶潮生揉了揉眉心,还是把人带回了刑侦队,先带去法医那里还原一些刀上的细节。
等他再回办公室时,被堆了一屋子的档案惊呆了。
许月听到人进来的声音,抬头来,冲他招招手:“你来。”
叶潮生走过来,便听见许月半是抱怨地说:“这么明显的共同特征,你们怎么还能当孤案处理?”
许月指指手边的档案。
叶潮生一边拿起来看,一边把自己往外摘:“什么叫我们,明明是分局那些点心。”
他拿在手里翻了一下:“这都是没破的割喉案?”
他手里拿着的三起案子,案发时间比康明和马晴的死还要早,都大观山旅游区附近。
案子报的是抢劫杀人,叶潮生仔细翻了一下,受害者都是当地附近的地痞流氓,本来身上也没多少财物,具体抢走了个什么也说不清楚。第一个侥幸没死,还报了案。后面两个就没那么幸运了。大观山旅游区的分局挨家挨户走访了半天,最后认为是当地的小流氓团伙之间互相寻仇。死了两个人以后,凶手就销声匿迹了,分局就当做悬案挂起来,再也没处理过。
叶潮生往后一翻,还有一张肖像。
他拿起来仔细看了几眼,越看越眼熟。
恰好唐小池从门外走进来,叶潮生朝他伸手:“刚才那张合照呢?”
唐小池溜达过来,从笔记本里拿出合照,凑上去。
两个人仔细对比了一下,竟然有六七分像。
唐小池目瞪口呆,错失了刮刮乐,竟然中了双色球!
“我这就去技术科,让他们想办法对比一下,再交叉对比一下。” 唐小池拿了叶潮生手里的肖像就往外走。
叶芸生坐在会客沙发上,对面的男人嘴巴一张一合。
“因为没有父母亲的DNA 作对比,所以我们只能断定,你们有血缘关系,算是亲缘关系比较亲近的兄妹……”
叶芸生稳了稳心神:“所以我们是亲兄妹,对吧?”
对面的男人顿了顿:“看你说的是哪一种亲了……如果同父异母也算的话……”
“你说什么?!” 叶芸生霍然站起身来,“你再说一遍?”
对面的人不由得往桌子后面缩了一下。他做这一行,也碰上过好多客人,接受不了亲子鉴定的结果,非要说是他们做错了,还遇上过几次动手打人的。
他怕对面这个年轻女人也要撒泼,伸手按在内线电话上,准备随时叫保安上来。
“我刚才说了,缺乏父亲母亲的样本作对比,我们还不能给出一个非常明确的答复。如果您对结果有异议,最好还是带上父母的DNA 样本。”
叶芸生平喘一口气:“有父母的样本,你们就能给出准确结果吗?”
男人点点头。
叶芸生拎起沙发上的手包,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从鉴定中心的楼里出来,揉一揉自己僵硬的脸,拿出手机拨出电话。
“妈妈——好久没回去了,我想吃阿姨做的栗子鸡了——嗯,爸爸晚上回家吃饭吗?好,那我也回去。”
只听声音,依旧是个活泼的小女儿家。
许月从市局出来,好不容易才打着一辆愿意去城郊看守所的出租车。
原本叶潮生说要送他去,正要出门又被郑望叫走了。和看守所那便是预约好的会面时间,不好改,许月索性自己去了。
张庆业的判决下来了,到底还是判了死刑,一个月后执行,马上就要被转押到海城第一监狱。
许月决定在他被转押前,再去见一面。
张庆业案中的那几个疑点一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他想趁着张庆业还活着,再和他谈谈。
当死亡被圈出一个精确的日期和时刻时,不再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意象,而是像人们写在行事历上的待办事项那样,它就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许月坐在对面,打量张庆业。
人之将死,不一定会言善,但多少会变得不一样。
有人会恐慌,继而生出疯狂的求生欲,像一条已经被农夫掐在手里的青虫疯狂扭动身躯那样,不停地请见律师和家人,不断地要求上诉,想尽一切办法取得和外界的联络,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也有人自知罪行确凿,逃无可逃,继而转身求助于某种能够令人得到慰藉的力量,宗教、书籍或任何能够承载心灵的事物,他们忏悔过往的罪行,要将胸腔里那一丁点从不曾发散过的善意迫不及待地送出铁窗。
张庆业总是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少见的清明,他那张总是阴翳的脸也难得地放松下来。
“我被判了死刑。一个月以后执行。” 张庆业少见地主动开口。
在许月和他的见面中,他从没有这样主动开过口。他总是很抗拒。
许月点点头:“是,我听说了。所以我才想着再来见你一次。”
张庆业想了想,又说:“后天我会被转到第一监狱去,我听说那里能看书。不过我不知道我想看的书,那里有没有。”
许月:“你想看什么书?”
张庆业说出一个书名。
许月轻轻皱了下眉头,这本书他知道,一本研究人格障碍的书。
“我总是很生气,” 不等许月说什么,张庆业又开口,“我……总是觉得生气,总是能遇见让我生气的事情……他们在背后说我,骂我□□|丝,说我这种人不配繁殖后代……”
张庆业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杀人的时候我觉得好爽,但她们死了的样子真恶心。” 他继续说,“真的,非常恶心。一下子就摊了,一堆烂肉,对她们做什么都没有反应,让人觉得更生气。”
许月默默地在本子上记笔记。
这解释了为什么张庆业的作案过程越来越长。
“我是个变态,对吧?”
许月抬头:“你……有一些问题,比如情绪控制,你不能控制你的愤怒,不能以合理的途径疏解,” 他斟酌着措辞,“这可能和你从小的生活经历有关系。”
张庆业摇摇头:“我知道,外面都说我是变态,连环杀手……这个词好像还挺厉害的感觉,” 他抿一下嘴唇,微弱的笑意稍纵即逝,仿佛从“厉害”这个词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不过下辈子还是当个好人吧,如果有的话。”
许月想了想,说:“那本书,监狱里可能没有,我可以给你送一本。” 他顿了顿,“不过,你为什么想看这本书?”
张庆业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不是像过去那样,将目光作为一种武器用来进攻和防守,而是作为一种交流的工具,平和又认真地看着他,说:“有人告诉我,说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许月再次皱起眉:“是谁?”
张庆业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我爸总是打人,虐待的什么人格还是什么的……”
“施虐型人格障碍?” 许月替他补完。
张庆业不大确定:“可能吧,你们总是有很多词,我搞不清楚。反正就是喜欢打人,我知道他还杀了人,他也打我妈,后来他被抓了判了死刑……反正就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那个人告诉我,我有这样的父母,我也不会正常。”
许月不自觉地捏紧笔记本的封皮:“那个人是谁?”
张庆业摇摇头:“可惜我没有相信他。他是个好人,一直想帮助我,但我不相信他。我那时候接受不了他说的。他一直在帮我,一直到最后,都想帮我。”
许月:“他帮了你什么?”
张庆业摇摇头:“他是个好人,如果我说了,你们会去找他吧?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许月点点头:“好,我不问这个。是他让你去看那本书的吗?”
张庆业偏头看了一眼许月,似乎在检查这个问题是不是一个陷阱。过了一会,他才说:“我在他的办公室看到的。他有时候会拿起那本书,给我念一些里面的内容。我其实有点想看,可是后来……就忘了。现在在这里没什么事,我又想起来了。我想看一看那本书,里面还写了什么。”
许月缓下口气:“那本书里,讲过什么?我知道了内容,免得给你找错了。你知道的,送东西进来也不容易。”
张庆业想了想:“可能都是说我这样的人吧?他给我念过一段,父母影响孩子什么的……其实我听了以后,反而想起了我爸,本来我不太想他的。他进去以后,我妈就带着我搬家了,以前的地方没法住……不过后来还是有人知道我爸,因为这个,我还在学校里跟人打了一架。我不该想他的,我每次想起他,都没有好事。”
外面的狱警进来:“时间到了。”
张庆业站起来:“你什么时候能把书送来?我后天才去第一监狱,别太晚了……” 他低了低头,声音有些含糊,“太晚了,我看不完……我看书慢……”
“行了行了,赶紧的,到时间了。” 狱警不耐烦地打断他,张庆业不得不跟着出去。
许月站起来,从会客室的另一头走出来,也有另一个狱警在外面等着。
狱警拿过他的包和笔记本,检查过没有问题后,带着他往外走,随口闲聊:“多少年没见过这种重犯了,他马上要转走,我们也要轻松了。”
许月微笑:“你们也辛苦了。”
狱警摇头:“一天到晚都得盯着,一刻也不敢松,生怕在我们这有个三长两短。再闹个自杀什么的,那完了,全要跟着写检查。”
许月点点头:“是,这种犯人确实很麻烦。”
这个狱警有些八卦,他带着许月往出口走,一面说:“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学术价值啊?”
许月笑了:“算是吧,毕竟是活着被抓的。”
狱警:“怪不得呢,老有人来跟他谈话,一个接一个的。”
许月不太惊讶,只有些疑惑:“是我们项目组里的吗?我以为他们每次都是一起来的。”
狱警:“判之前是好几个人一块过来。判下来以后,你来了一次,还有一个,来过两次了。”
许月想了想:“是张教授吧,个子不太高,头发不太多,带个眼镜?他确实对这个张庆业很关注。”
狱警摇头否认:“不是,忘了姓什么,不过个子挺高的,头发也挺多的,还挺长,到这呢,” 他在自己颚下比划了一下,“挺有派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