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39)
叶潮生沉吟道:“如果你的猜测是成立的,那么这个第三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许月舔了舔嘴唇,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他不确定如果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叶潮生看着他,并不催促,非常耐心地等着。
“你……知道一一二五案吧。”许月试图控制着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这个案子的主谋方嘉容一度难以批捕,因为警察没有他犯罪的证据。即使后来在警察掌握了证据的情况下,方嘉容也并不配合审讯。”
一一二五案中一共有五名罪犯,分别是方嘉容以及在他的教唆下,在十余年中犯下发指罪行的四个连环杀人犯。
“他……”许月放在桌下的左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声音轻得像要随时消散在空中,“疯子,变态,魔鬼都不足以形容他。单一的人格障碍都不足以解释他的动机,专案组的心理分析专家,包括我的导师在内,一度无法给他准确的侧写和分析。”
许月咽了下口水,左手手背的刺痛一下又一下地跳跃,让他不能集中精神。他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说这话:“因为,没有正常人,能够理解这样的疯子,包括那些……被他一手教出来的连环杀人犯……”
叶潮生发现许月不太对劲。
许月说着说着话,呼吸突然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的双瞳失去焦点,脸颊不正常的青白起来,鼻翼急速地一缩一张,试图攫取更多的空气,仿佛在疯狂地和来自某处的莫名的窒息对抗。他颤抖的双手试图抬起来,腕下却好似系着千斤的重物,难以举起。
“你是不是不舒服?”叶潮生倏地站起来,半蹲到许月面前,伸手探了探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我送你去医院!”
叶潮生心焦又心慌地到处找手机,私人手机不知道刚才被他放到哪里去了,他一把摸出自己工作的电话,正要拨出急救电话时,许月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叶潮生健壮的胸膛里,用仅有的力气吐出几个字:“不用……帮我……捂一下脸。”
叶潮生虽不明白还是照他说的做了。他一手揽过紧紧靠在他怀里的许月,好让他靠得舒服点,另一手覆上了许月的脸。他的手一凑近,许月就将口鼻处自发地凑了过来,紧紧地贴着。叶潮生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把怀里的人捂死了。他想拱起手背张开指缝要给许月留些呼吸的余地,不料怀里的人变本加厉地把口鼻贴近掌心,声音微弱又急促:“别……别动……”
这是叶潮生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最手足无措的一分钟,直到许月紧绷的肩膀和后背放松下来,冰凉急促的鼻息渐渐缓和,他狂跳的心脏才跟着冷静下来。
许月像是生死门前走过一遭,脸色唇色白得吓人,软软地靠在叶潮生的怀里,一只手无力地抬起,握住那只替他捂住口鼻的手,虚弱地安慰对方:“没事了,别怕,我没事的……你别怕……”
叶潮生都快要被气笑了,他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这会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紧了紧揽着许月的手,好声好气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许月再度摇摇头,声音听起来还是虚:“真的没事,小毛病……你扶我去卧室躺一会,就好了。”
叶潮生只得半抱着他站起来。许月并不比他矮许多,揽在怀里却只剩一把骨头,身高都是虚撑的,皮囊底下好像一泡空气。
卧室很拥挤,一张勉强算是双人尺寸的床占了大半空间,靠墙摆着。床脚对面立了个一个成年人展臂宽度的衣柜,这就是全部家当了。收拾得倒是很干净整洁,就是看着有些寒酸。
叶潮生顾不得挑剔教师宿舍的条件,把许月扶上了床,又替他脱了鞋,盖好被子。他把人安顿好,正要站起来,衣襟却被轻轻地拉住。他一回头,许月闭着眼,脸色依然苍白,小声地开口:“你,你别走行吗?”
这语气太小可怜儿了,说得叶潮生心里像被针戳了一下,又痒又疼。他连忙回身蹲在床边,握住许月的手,又替他拉了拉杯子:“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许月轻轻地摇头,抓着他的手口气固执:“我不想喝水,你别走。”
这语气快把叶潮生的心烘化了:“好好,我不走,我陪你。”
“你,你上来。”许月说着,往床里让了让,留出了足以容下一人的空间,自己后背紧紧贴着墙。
叶潮生无奈,只得脱掉鞋上了床,半靠在床头上。他甫一坐定,许月立刻像只小兽一样凑了过来,紧紧地挤在他的腰侧。
“宝贝儿,刚才真的吓到我了,咱们明天抽空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叶潮生伸手把人揽进自己的怀里,温声细语地问。
许月起初没说话,呼吸一起一伏,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就在叶潮生准备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张口了:“过呼吸综合症。”
“什么症?”叶潮生没听懂。
“过呼吸综合症,就是……”许月想尝试解释,发现自己也说不太明白,索性放弃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发作的时候吓人,其实没什么事。”
叶潮生不用想也知道他在敷衍自己,他直觉就算问下去许月也不一定会说……何况,他现在还难受着,算了,不急一时。
他伸手轻轻抚着许月的发丝,脖颈和后背,一下又一下,温柔而有力,好像能驱散一切梦魇。
☆、玩偶之家 十二
许月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叶潮生的电话铃声实在太提神醒脑。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电话已经被接起来。身后的男人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拿着手机正小声地说话。
许月迷迷糊糊地回忆起昨天发生了什么。叶潮生来给他送饭,话说了没两句他突然焦虑发作,缓过来以后体力不支就一头睡过去了。
叶潮生一直没走吗?哦,好像是他拉着人不让走。
“行,你们先在那边留一下,一会我回局里再说。”身后的男人挂掉电话,察觉到他醒了,凑上他耳边故意把炙热的鼻息喷在他敏感的耳后,“醒了吗?”
许月想起自己昨天那副黏黏糊糊的样子就臊得不想见人,头埋在被子里“嗯”了一声。他想换个姿势,却一不小心碰上了什么东西,登时顿住。
都是男人,大早上的……
叶潮生在他背后笑了一声,勉强做了一回人没接着臊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来分分心:“你考不考虑去看看医生?我查了,你这个问题万一在没人的地方发作了……”
昨天许月睡着以后,他拿手机查了一下才发现,过呼吸综合征没有许月自己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发作时情况严重会有当场昏厥的可能,如果倒在没人的地方,那后果,叶潮生连想都不敢去想。
更让他在意的是许月发病的原因。按照网上的说法,这种症状多伴发于焦虑或恐慌发作,而许月发作的时候,他们正说起一一二五案和方嘉容。
叶潮生没顾上已经接近他妈休息的时间,摸出手机给叶母发了条信息,他对网上的说法半信半疑,想让叶母帮他找个这方面的专家再问问。
叶母敷着面膜给儿子回了条信息,推给他一条名片。叶潮生点开叶母的推荐,“徐静萍”三个字格外刺眼。
“看过。”许月淡淡地回答,“也没什么用。其实没那么严重,昨天只是个意外。”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看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表:“我这没有多余的洗漱用品,你要不早点回家一趟?”他说着就要下床穿鞋,不妨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叶潮生像只大狗一样趴在许月背后,头埋在对方脖子里,声音闷闷的:“我真的担心你。”
许月心里一颤,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抬手摸摸自己肩上毛茸茸的脑袋:“我真的没事,别担心。”
叶潮生的口气里透出一丝无力:“我知道我问你你多半也不会说。但是我怎么可能不担心?许月你真是没有良心。”
人什么时候最害怕?是失而复得的时候——得到过又失去过,再来一次,才最难承受。
“我现在……没法说。”许月低了下头,“时机合适的时候,我都告诉你。”
“好。”
不必再追问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候,他爱他,总得相信他。
叶潮生到底还是不敢把许月单独丢家里,非要许月洗漱完跟他一起回家。许月没办法,只好洗了个战斗澡,匆匆换了衣服跟他一起回去,又看着叶潮生洗漱收拾完,这才一块去了市局。
路上顺便买了早餐,两个人拎着一大兜小笼包进了办公室。
早上的电话是蒋欢打的。她和马勤到了饶城后直奔启明福利院,没想到在那里吃了个大瘪。
启明福利院早先是饶城当地宗族方氏私有的保育院,后来收归国有后依然是方氏后人在管理。
蒋欢和老马没见到院长方利,出面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姓王的副院长。这个女人拖着一身浓浓的市井气,见到警察也不怵,两张嘴皮子上下翻飞,一个劲儿东拉西扯。
马勤执意要见方利,王副院长一口咬定院长不在出去了。再问啥时候回来,她就丢下一句不知道。蒋欢拿出那张合照,这位副院长也矢口否认,表示既不认识这些孩子,也不知道是谁拍的照片。
“福利院门口那大马路上,谁爱拍照谁拍照,我们咋能管得着呢?”王副院长振振有词。
两人明知这个副院长多半在没说实话,但愣是拿她没办法,气得蒋欢第二天一大早就给叶潮生打电话告状。叶潮生叫她先在饶城按兵不动,等这边有进一步确凿的消息再说。
这俩人一进办公室,正赶上汪旭挂着俩乌青的眼圈往下灌第三杯咖啡。这孩子太有拼劲也让人愁,叶潮生走过去拍拍他:“小汪啊,悠着点,大业未成,身体要紧。过劳死咱们局可不给算烈士。去,先吃早饭去。”
汪旭一脸憔悴,眼神亮得吓人:“叶队,启明福利院的账目果然有问题。”他从桌上乱七八糟的一摊里翻出一张纸递过去,“按照他们公开的账目,启明福利院去年一共接受社会捐款三百八十万,再加上饶城民政局给他们拨款四百万,这七百八十万里有五百一十万用于医疗卫生支出,占了大头,这一看就不对劲啊。我又查了查咱们海城的四个福利院的公开账目,四个福利院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医疗卫生支出也不过占了十分之一而已。”
叶潮生拿过汪旭整理出来的账目数据看了看,泼下一盆凉水:“这最多能说明他们财务上有猫腻,贪污也好,侵占公款也罢,跟咱们案子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