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24)
郑局长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去,把这个黄光亮的资料给我找出来。”
唐小池穿过满屋子的人出去了。
那边审讯还在继续。
叶潮生坐得腰酸背疼,刚想翘个二郎腿,又想起来隔壁房间里站的都是领导,抬起来的腿又默默地放了下去。
“齐红丽案子的信息是不是黄光亮告诉你的?”
张硕痛快承认:“是他。红丽一出事我就知道了。我还进去找过账本,没找着,后来他们才说最后一个进案发现场的人是我那窝囊侄女婿。警察同志,能给根烟吗?最好再给我倒杯水。”
☆、寄居蟹 四十六
郑局在这边捏着一张黄光亮的履历,上面历数了他如何从宛城县调进荔秀区又调进花禾区分局。郑局脸色铁青,走到墙边按下通话键:“叶潮生,黄光亮的事情纪委和调查组会接手,你把孩子的案子弄清楚就行了。”
分局局领导勾结乞讨集团,长期充作恶势力保护伞,还涉及拐卖杀害儿童,一旦传扬出去,造成的舆论轰动难以想象。
唐小池没好气:“你是不是还要再来包瓜子啊?你以为我们这是开茶话会呢?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哪?”
年轻人火气旺又棱角锋利。都是这样过来的,叶潮生理解,安抚地拍拍他,喊人倒水进来,又对张硕说道:“我这鼻子不好,这里头通风不好,闻不得烟味。你赶紧交代,交代完了出去抽。”
张硕这回终于痛快了,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他的供词终于补全了案子空缺的部分:一个乞讨集团是如何被一场意外的凶杀案从幕后中扯出来。
齐母上门看齐红丽,这才发现齐红丽死了。齐母拐起别人的孩子来心狠手辣,见到自己的女儿陈尸面前却吓慌了。第一反应不是通知弟弟而竟然是报警。
花禾区分局接到派出所转过来的案子后,黄光亮立刻亲自带人去勘查现场,因为张硕说他们买卖的账本在齐红丽那里,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大学生,会算账。
结果分局在现场一无所获,除了陈诺的半枚指纹。
陈诺虽然死不承认,但他们翻遍齐红丽家也没找到账本,于是就认定了账本在陈诺手里。陈诺压根没意识到自己随手拿回家的东西是什么,又怂。一听说分局怀疑他,更是打死也不敢承认自己去过现场。
张硕坚持要弄死陈诺以绝后患,可黄光亮不干。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才从宛城县派出所爬到海城区分局,再多一条人命,一旦引起上面注意节外生枝,后果不堪设想。
黄光亮最初的打算是把杀人的罪名栽赃到陈诺头上。但证据不够硬,不仅不够硬,他们还隐隐地发现了陈诺的不在场证明。
黄光亮暂时没有别的招,只能先把陈诺放了把案子往后拖。他确实如叶潮生所猜测的,打算拖到翻了年,算成积案,往档案室里一锁就算完事了。再过几年等事情风平浪静了,就把这案子往某个背着人命的逃犯身上一推,这事就能彻底抹平了。
张硕对黄光亮的打算非常不满。他拼命给黄光亮施压,拿出了进|京|告|状|的那一套,硬要逼着黄光亮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抓陈诺。
可黄光亮不敢。分局上上下下都看着,证据不足他就抓人,面上交代不过去。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廖局想给刑侦队找点事干,把他们一竿子支到了这个案子上去。叶潮生打着学习的名义把所有案卷资料要走,甩开分局开始自己查案。
张硕彻底急了。黄光亮反而不以为意,市局刑侦队的叶潮生听说是个关系户,年纪也不大,八成是个水货。他故意抹掉了陈诺的不在场证据,想把市局的视线也往陈诺身上引。
人往往毁于自鸣得意和自作聪明。
分局的小动作不但没能糊弄住叶潮生,反而引起了叶潮生的警觉,开始对案情守口如瓶只字不漏,连他队里的人都被他打散分派了出去。
小鱼丢了以后,张硕意识到这回事情怕是要败露,于是他伙同两个侄子痛下杀手,杀死剩下五个孩子,在齐红丽的地下室里肢解了尸体,分次扔到了海城城郊的垃圾填埋场里。警察上门抓他们的时候,他们正打算弄死陈诺。
张硕讲得累了,低头就着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说,“其实一早弄死陈诺就什么事都没了。你们是从那窝囊废手里拿到账本了吧?”
叶潮生没回答他,揪住他话里的另一个问题反问:“你们最多的时候有十个孩子,今年只剩下六个,之前还有四个孩子去哪了?”
“两个病死了,一个年纪太大了不好管教处理了,还有一个出了点意外,没了。”
张硕的语气非常平淡,仿佛他只是在谈论一件衣服,一张桌子,桌子坏了就扔掉,衣服破了就剪掉。
叶潮生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攥得死死的,手臂上青筋毕现。
从张硕的角度看不到,但却被旁听室里的人尽收眼底。
郑局把这一幕尽收眼底,轻声说:“小叶现在倒是长劲了,这要是搁到他刚进刑侦队那会,我们就该冲进去按住他了。”
旁边有人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他上学的时候为了这种事就没少写检查,写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些长劲了。”
郑局长闻言扭头,这才看见许月站在旁听室的一角,清秀的脸上满是寒意,“许老师不提我还没想起来,你跟叶潮生都是雁公大吧?”
许月点点头,又说:“郑局您喊我老师我可当不起,您叫我小许就行了。”
郑局长抬手拍拍他的肩:“你在1125大案里立了大功,要不是……”郑局住了嘴,顿了下又改口,“这个案子你跟着他们熬了这么些天,也辛苦了。回头案子结了,好好休息休息。”
许月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才跟着舒缓了几分。
张硕交代了抛尸的地点,接下来还得带着他去抛尸现场指认,案子的细节也需要进一步核实。黄光亮那边刑侦队管不到,必要的时候还要配合调查组和纪|委的调查。
这一晚上经历的事比过去半年加起来还多,刑侦队的人忙得应接不暇。叶潮生头重脚轻地走出审讯室,隐约间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他正想找唐小池问问,迎面碰上郑局带着一群人从旁听室出来。
他看到跟在郑局旁边的许月,这才猛地想起昨天抓回来的张庆业还在审讯室里。后来大家都去忙张硕的案子,竟然把他给忘了个精光。
郑局看见叶潮生,抬手招呼他想叫他过来说两句话,没想到叶潮生往这边瞟了一眼,扭头拔腿就走。郑局半抬起的手尴尬地缓缓落下,脸都要绿了。许月跟在旁边假意扶了郑局一下,这才免了一点尴尬。
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市局领导也焦头烂额。市局对各分局有指导督查的责任,黄光亮出了事,市局领导也难逃监督不力的责任。怎么处理,怎么处罚,怎么向媒体通报,怎么和老百姓交代,一屁股烂摊子还等着人去收拾。
郑局带着人匆匆走了。
刑侦队的人不在,叶潮生带着小吴亲自来给张庆业录口供。
张庆业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手握四条人命的重犯竟然是这么个待遇。从被关进审讯室起就以后再也没人来理他。一晃就是一整宿。
审讯室没有窗户,隔光隔音,犯人椅子前的有一盏灯,直直对着脸。那灯通常是直射灯,瓦数不低,不仅晃眼不能直视,被照久了还会觉得皮肤发烫。偏偏审讯室的铁椅子非常窄,普通成人坐上去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手被拷在椅子上,上身也很难活动。
张庆业就这么被生生照了一整晚,半边脸被照得滚烫,两只眼通红得要滴出血来。
什么变态也经不住这种熬法。
叶潮生带着小吴进去的时候,张庆业整个人已经蔫了。
刑侦队的人全都被撒出去找尸体了。张硕其人粗暴又心毒,几个孩子被分尸后全部丢到了垃圾填埋场。半个海城的生活垃圾都被堆在这里,找起来非常艰难。
更不要说之前的四个孩子,这会怕是已经尸骨难寻。刑侦队只能根据张硕提供的孩子被拐走时的年龄,样貌,以及拐走的地点,通过媒体来寻找受害孩子的家属。
寻找被害儿童家属的信息发出去不到两个小时,市局的热线已经被打爆了。
几天前还令人惶恐的连续入室杀人案已经被人们抛之脑后,不过半上午的光景,“乞讨集团拐卖儿童逼迫乞讨”的话题已经在本地论坛上被高高顶起。
昵称为“恰茨基”的发言者在帖中自述曾经四年前曾经遇见过街头的乞儿,想带孩子去吃点东西帮他报警,不料几个人冲出来围住他。他立刻报了警,却没想到派出所警察来了竟然连问都不问,挥挥手就让那些人带着孩子走了。
海城都市报非常敏感地嗅到了话题性,通过论坛私信功能联系到这个名叫“恰茨基”的网友,在当天的晚报上用整个首版刊载了一篇大型报道——《消失的孩子们》。
这篇报道的内容近乎拷问,将矛头直指海城市公安系统,市局一夜之间被顶到了风口浪尖。
小鱼作为整个案子的重要人证,本应该尽快接受询问以便正式指认张硕和齐红丽。但他目前精神和生理状态都很差,无法接受谈话,只能留在医院里继续接受治疗。
第一医院连夜给小鱼安排了体检和会诊。小鱼严重营养不良,贫血,伴有发育异常,智力水平远远低于正常的八岁儿童。同时经过医生检查发现,他的失声并不是病理性的,极有可能是某种原因造成的心理性失声。
小鱼的眼神总是呆滞,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都反应迟钝,只有见到齐红丽等人的照片时,才会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蒋欢拿到小鱼完整的体检报告后,捂着嘴躲进女厕所很久才红着眼眶走出来。
她不顾时间是否合适,掏出手机来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秦师兄,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年轻女孩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那边男人的声音听着有些哑,大概是从睡眠中被吵醒,“是小欢啊,没事,怎么了?”
“秦师兄,我这里有个被拐卖的孩子,他之前被人拐走强迫乞讨五年,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你是研究这方面的,能不能帮帮这个孩子?一共十个孩子最后只有他一个命大活了下来……”蒋欢说着忍不住又掉眼泪,体检报告的封页被淹得字迹模糊。
男人顿了下,“是这两天媒体报道的那个案子吗?”
“嗯,”蒋欢吸着鼻子,“师兄,求求你帮帮忙吧。”
“行,回头你选个合适的时间,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好。我怎么听你哭了?快别哭了,多大的姑娘了。”男人的声音里隐隐有笑意。
蒋欢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抿着嘴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