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91)
叶潮生唱完了红脸,许月自然而然接过棒,接着唱起白脸。
他温声开口:“我明白,在一行要积累起一点名声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顿了一顿,看着刘律师表情松懈了些,才又接着说,“可是您也得想一个问题,如果您是嫌疑人,或是嫌疑人家属,身陷囹圄的时候,您是愿意信任一个刚正不阿,只服从法律,维护程序正义的律师,还是愿意信任一个牵挂在意自己名声的律师?”
许月脸上端着温和的笑意:“乍一看,好像一个律师过分刚直,是对嫌疑人不利。但我却觉得,在任何时候,一个执着于维护法律和正义的人,都比一个心有牵挂,有顾虑的人更可靠。毕竟一个有顾虑的人,随时都会被人拿住七寸。”
刘律师低着头想了半天,最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深深呼出一口气:“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可以都告诉你们。”
他说:“温从来找我那天,是我第二次见曹会。之前两次见他,他的态度非常地消极,很不配合。我问他问题,他都很抗拒。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这么说的,我记得特清楚。”
“他这么说的”刘律师努力学起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这些警察都问过,你不是可以看案卷吗?别来烦老子了’。说实话,我也确实第一次碰上这么不配合的委托人。这种情况,皇帝不急太监急,律师也没辙啊。”
叶潮生搭在许月椅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叩了两下,面上若有所思。
刘律师接着说:“不过我以前也真没接触过案件性质这么恶劣的委托人。我以前的委托人吧,至少,都很关心自己的刑期啊。这个曹会可跟他们不一样,他好像不怕死,也不在乎似的,一点没有向我提出任何减刑辩护的要求。我当时还真想过,他是不是心里也清楚自己犯的罪没得搞,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那照这么说,他一开始根本没有提逼供的事情?”许月问。
“一点都没有。”刘律师不假思索地否认,“第三次见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研究过温从给我的资料,但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想好该怎么利用这个东西。我是带着资料去见曹会的,和他聊了聊。唉呀,你们别说,我现在想一想,他那天跟之前,是不一样了。”
刘律师把杯子里最后的一点水一仰而尽,接着说:“他那天对这些就很感兴趣了,一直在看,再不像之前那样,死鱼一样往椅子里一摊。我问他这个路远审问他的时候有没有动粗,他当时也不说。再后来,就干脆说他累了,这也疼那也疼。我没办法,只能让他回去了。”
许月细心地又倒了一杯水来,问他:“第五次,他就告诉你,他被逼供了,是不是?”
刘律师一拍大腿:“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许月摇摇头,笑而不语。
刘律师又喝了一口水,才说:“现在你们这么一说,我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第五次见我,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什么都肯跟我说了,还说的头头是道。”
刘律师掰起指头来一条条数:“他说警察不给他睡觉,他头疼得熬不住就认了。又跟我说他困的难受的时候,确实有人在他身上怎么着了一下。他还说,之前误会我了,以为我是跟警察一伙的,所以态度不好。他还跟我道歉来着。”
刘律师后悔:“现在这么一想,这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叶潮生和许月对看一眼,心照不宣。
送走刘律师,许月这才苦笑着说:“这个人,表面看着倒是有点精明样子,结果外强中干,肚子里一包草。”他叹着气摇摇头,“现在看来,他就是完全被曹会牵着鼻子走了。这个曹会啊,恐怕比我想的还要难对付。”
叶潮生不赞同许月的想法:“如果曹会这么聪明,怎么会这次被人抓个现行呢?”
许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轻哼笑了一声:“他就是因为聪明,才会被聪明误。”
他看着叶潮生:“聪明人,尤其是像曹会这样的聪明人,都自负。你看那六起案子,头五起,他都做得干干净净,你们三年都抓不到他一丝踪迹。第六起呢,真的是他倒霉,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想收了他。但结果怎么样?”
叶潮生不说话。
许月长长平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他反败为胜,还拿下了一个法医和一个刑侦队……我要是他,都不知该有多得意。他这次被抓,纯粹是高估了自己病后的体力,低估了受害者挣扎的决心。要是我们这回不能并案起诉,再等他重获自由,他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叶潮生听到这里,神色陡然冷了下来。
唐小池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和刘律师碰了个脸对脸。
“诶,叶队,那个姓刘的什么情况啊?”他大呼小叫地进来,“他肯开口啦?”
叶潮生嫌弃地抬头:“老远就听见你的声,走路跟拆迁一样。”
唐小池跺跺脚:“可咱们这鞋底子就这个声儿啊……不是,他说了吗?”
叶潮生:“温林的妹妹上门去找的他。”
唐小池哦了一声:“这样啊……他确实有个妹妹,叫温从。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他走近一点,“叶队,你该不会,是想翻这个温林的案吧?”
唐小池这些日子总算搞清楚了温林案的来龙去脉,不由有些担心:“这案子都这么些年了,查起来难度也很大的。咱们这真的有必要去翻吗?”
叶潮生看着他点点头:“你说的非常有道理。那我看就这么着吧。下午你跟我再去见一趟受害人,我看这案子就可以这么结了。”
“哎哎叶队,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叶潮生口气阴阳怪气,听得唐小池心里发虚,赶紧替自己辩解:“我就是觉得温林这个案子吧,它这么敏感,咱们这不是,这不是……”
叶潮生啪的一声撂了手里的东西,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唐小池:“敏感什么啊?嗯?不就是路队因为这个案子坐牢去了吗?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要替路队翻案啊?”
唐小池讪笑一声:“叶队,我……我可没这个意思……”
叶潮生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的已经不是气,而是怒火。
“唐小池,温林的案子,它还有两个受害者,你记得吗!”他拿食指关节把桌子敲得当当响,恨不得要把桌面砸进去个坑,“男性受害者,叫康明,女性受害者,叫马晴!你要记不住就去抄个二百遍,好好长长记性!”
“你以为办案子是菜市场买菜,还带给你挑的吗 不好办的案子就不办,你在学校里是这么学的吗?!”
唐小池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吓得顾不上辩解,低着头连眼皮子都不敢抬。
叶潮生的怒气来得突然,又不是全然没有预兆。他这些天就像个被人不停往里加气的气罐子,这口邪火压着,全让唐小池倒霉催的赶上了。
许月过来拉了一把叶潮生:“你过来,我这还有事跟你说。”他边把叶潮生往小办公室拉,边给唐小池使眼色,叫他先出去。
叶潮生被他一拉,气就已经下去多半了。只是他抬手挣了挣,却又不使劲,就是做个样子,嘴上还不饶人:“你别拉我,你看看昨天那个事!他怎么一点脑子都不长!”
唐小池从他俩拉拉扯扯中,忽然咂摸出一点不对味来——这许老师和叶队的关系,好得有点过头吧?
许月把叶潮生推进小办公室,关上门,严肃地批评他:“我知道这两天案子千头百绪,你心里着急,可你也不能这么冲小唐发火。”
叶潮生绕过办公桌,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狠狠搓了一把脸,这才开口:“是不应该冲他发火,一会我跟他道个歉。”
许月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案子麻烦归麻烦,叶潮生发这么大的火,真的只是因为案子麻烦吗?
不等他开口问,叶潮生自己说了:“我昨天还是没忍住,给芸生打了个电话。”
许月皱起眉:“这跟你妹妹有什么关系?”
叶潮生的目光越过整个房间,看着站在门边的许月:“已知叶成轩持有的毒|品,杂质和合成路径与四年前从X 国流进来的一致,又知道X 国的毒|品都是成云省川城流通进来的,还有叶成瑜四年前在川城投资了一个度假村项目,亏得要死还死都不能撤资。根据这些已知条件,你能得出什么结论?”
许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你怀疑这和你大伯,你父亲有关系?”
他想了想,怎么都觉得是叶潮生过分敏感了:“叶氏这么大的企业,日进斗金,你父亲大伯何必做这种要命的事情?”
叶潮生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往后靠上椅背,拿手盖住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芸生说,叶氏其实一直在亏损。除了海城,省内其他所有的投资和运营,全部都在亏损状态。她这两天一直在偷偷地查账。叶氏至少过去三年的财报,都是做了手脚的。”
☆、昨日重现 十一
叶潮生放下手,扭头看窗外。
海城的春天里,常是一场晴赶着一场雨。前两天刚下过雨,今天碧空就晴得像影楼里布景用的假画。
“这件事具体有多严重,三言两语也讲不清。可做假账是违法的,你知道吧。”他说,“更不要说这件事一旦被揭出来,芸生姓叶,也难逃牵连。要不是她机灵,自己发觉一点不对头……”
叶潮生咬着后槽牙,恨得要把嘴里的话嚼成碎片。
许月站在门边,抿着嘴。
他对“家”的理解,常年被定格在两个刻板印象里——像许家那样坏的,和余下的,像普通人家那样好的。
究其原因,他对于“普通家庭”的想象,都别人嘴里漏出来的三言两语。可他没想过,谁会没事把自己家的污糟事拿出来,跟同事同学说呢。
在他眼里,张庆业,徐静萍,和他,都是从那样坏的家庭里走出来,而叶潮生和小唐他们,就应该是从好的那种出来的。
但他时至此刻,又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好的和坏的。在这坏和好之间,竟还隔着一条长长的泥路,多的是在这条路上卷着裤管蹒跚的人。
叶潮生见他杵在门口不说话,又笑了:“被豪门的狗血密辛吓得说不出话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窗户,春风立刻钻将进来,把室内的每件事物都染上一点盎然的味道。
叶潮生摸出烟和打火机来。烟头被灼出一圈腥红,忽明忽灭。
他深吸一口,朝窗外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来,说:“叶成瑜这事,普通当爹的可干不出来。我当他以前回护叶成轩是为了叶家的脸面,合着到头来是算计着叶成轩手里的股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