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76)
她突然想起在夏淳家的那晚。夏淳的女儿被她从床上抱出来,抖着腿坐在地上,不知道是怕还是疼,哆哆嗦嗦地小声求她——“我想要我妈妈。”
徐静萍抬手擦擦眼角,才发现她并没有眼泪。
…………
叶潮生憋得慌,出来透透气。
路过审讯二室,恰好碰上马勤也摔了门从里面出来。
“叶队。”被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领导看见摔门,马勤多少有些尴尬。
叶潮生不以为意,拉着他走到楼梯间,推开窗户,从兜里摸出一包烟,递过去。
两个人沉默着吞云吐雾。
过了好一会,马勤拿开嘴上的烟头,说:“方利的嘴太紧了。可越是这么嘴紧,我就越觉得他还藏着事。”
叶潮生只抽了几口就不抽了,怕回去被许月闻到味。
“他们福利院搞这个事情将近十年,不可能只有这么几个孩子吧?饶城恐怕从上到下都不干净。黄峰这是甩了个核|弹|头过来。”他随手把烟头按进窗台上的烟灰缸里,“你歇歇,我进去看看。”
审讯室里,方利听见有人进来,抬头去看,又是那个长得过分出挑的年轻警察。
他下意识撇下嘴角:“换个人进来,我还是没什么好说的……”
他突然停了嘴,盯着叶潮生的脸看了片刻,问:“你姓叶?”
叶潮生扬了下眉毛:“姓叶,怎么了?”
方利咧着嘴笑起来:“难怪呢……”
他的笑让叶潮生极不舒服,叶潮生抬步往里走:“你想说什么?”
方利摇摇头:“我不说,是为我好。你不知道,也是为你好。”
叶潮生还没来得及在椅子上坐下,闻言脚下转了方向,又走回方利面前:“怎么着,劳您受累替我们着想,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方利再次微笑着摇头,好像长者看不知事的幼儿:“相信我,真的是为你好。”
叶潮生本来就憋着火,加上此刻方利端着一副故弄玄虚的态度,不啻于拿着汽油桶往火场里泼。
他登时就压不住了,伸手提起方利的领子把人从椅子揪出来,刚要说话,审讯室里的电话响了。
旁边做笔录的刑警一时间两难,不知道是该先接电话,还是该先过来拉开叶潮生。
“接。”
叶潮生恶狠狠地松开方利,方利被他一把搡回了椅子里。
刑警接起电话听了一句,抬头看他:“叶队,刑侦队的人找你。”
叶潮生抬步离开前,看一眼方利,恨不得用目光把他活剐了。
蒋欢站在审讯室门口,见叶潮生出来,立刻扑上来:‘叶队,医院给我来电话,说朱美有问题,这孩子可能有接触过毒|品。”
叶潮生皱起眉:“什么?”
“医院打电话来,说五天前就观察到她不太对劲,但是没往那个方向联想。直到前天越来越严重,他们才想到这个可能。拿了她的头发去做了毒|检,阳性,甲|基|苯|丙|胺。”
叶潮生突然想起曾从朱美嘴里听到的一言片语:“她是不是说过什么骑马给糖?那个糖……”
“对!”蒋欢显然和他想到了一起,“我也怀疑那个糖。我在想,他们福利院会不会在给孩子喂毒|品?”
叶潮生猛地回神,拉开审讯室的门,大步迈进去,一把揪起椅子上的方利:“你们给孩子喂了什么?”
方利猝不及防,猛烈地咳嗽了两声,脸瞬间涨得像一块刚被剖出来的猪肝:“什么——咳咳——喂什么——咳咳咳!”
旁边的警察冲过来,生怕叶潮生再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叶潮生死死地攥着方利的衣领:“朱美的体检,甲|基|苯|丙|胺|阳性,你们给她服用毒|品?”
方利艰难地摇头:“没有……”
一旁的警察上来劝:“叶队叶队,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咱们不能动手,这是违反纪律的啊。”
叶潮生撒了手,头都不回地和蒋欢说:“去联系绕城市刑侦队,查其它小孩的血检,彻底搜查启明福利院!”
刑侦队忙翻了天,许月却独自一人出来了。
他坐在上次和袁望见面的那间茶室里,心神不宁。
茶室的门被推开,袁望进来。
许月起身相迎,接过袁望脱下的外套,帮他挂好。
袁望坐下:“怎么样,这次去雁城,没什么问题吧?”
许月已经泡好茶烫过杯子,此刻拎起壶,倒一杯现成的热茶送到袁望手里,才说:“都挺好的。只是在那边听人提起有两件事,我有些奇怪,想来问问您。”
袁望接过杯子:“你说。”
“方嘉容有一个儿子,您知道吗?”许月看向袁望。
袁望原本要递向唇边的杯子,顿在半路,倒并不吃惊:“哦,你知道了?”
反而是许月略有些意外的样子:“原来您知道了。”
袁望就着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才说:“这个事情原本我不想跟你说,只是既然你问起了,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
许月轻轻皱了下眉:“难道这事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吗?”
袁望嗯了一声:“当年你在医院里,还有些事没有告诉你。”他他看向许月,“方嘉容在监狱里指定了你作为他的遗产继承人。”
许月顿在当场,难以消化这个消息。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说:“指定……我?”
袁望点点头:“不过最后遗嘱认定无效。毕竟一来没有经过公证程序,二来这其中种种关系确实太过复杂。后来方嘉容的儿子拿着方嘉容的照片来寻亲,听说雁城那边给安排了亲子鉴定,确实是他的儿子,所以方嘉容的后事都是他的儿子一手操办的。”
许月没想到这中间竟还有这样一段,一时间心情复杂。
袁望颇有些忧心地看着他:“今天你问起了,我想也没有骗你的必要。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一来是这事原本也不重要,二来也不想让你没事总惦记这些。”
许月点点头,他明白袁望的好意,又问:“那老师见过他吗?”
袁望摇摇头,“那时专案组已经散了,我没有见过。”
许月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接着问出另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和我自己有关,就忍不住想打听——听说我当年有过一个医疗团队?”
“是啊。”袁望这回倒是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许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见过郝医生。”
袁望皱起眉来,脸上露出一点疑惑:“那你当初……”
他似乎是说着又觉出些什么不对来,掐了自己的话头,脸上的疑惑更重了些:“那你参与秦海平的项目……”
“这个和秦老师有什么关系?”许月同样迷惑。
袁望看着他:“当年秦海平就在你的医疗团队里。他托我来邀请你参与海公大的项目,我当你和他是旧识,这才代为转告。你们俩在一个项目组,他就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许月再度顿住。
这件事更令他难以消化。
他不由得回忆起他和秦海平从认识至今,秦海平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像两个从不相识的人,从未露出过半分和他熟识的态度。
袁望从许月的表情中已经猜到些许,也不由奇怪起来:“这倒是怪了,我一直当你知道这件事。”
许月缓缓地摇了摇头,像大脑运转过度负载太重,已经不能执行语言输出功能。
袁望想了又想:“也可能是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和你提起这件事。毕竟你那时情形也不大好,总归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专门叙旧的好事。”
袁望又说:“既然你从雁城回来了,我就去催催他们,早点出个东西来,好给学校那边一个交代。马上就开学,你也该复课了。”
许月过了好久才嗯了一声。
他同袁望又说了几句,这才送袁望离开。自己转身也打了辆车回市局。
许月坐在出租车上,盯着窗外飞驰的街景,忽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为了苗语的咨询记录,他曾经去找过秦海平,谈起“妄想”这个问题,那时正值陆琴留下绝笔信自杀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当时秦海平和他举了这么一个比方——假如一个瘾君子被告知自己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杀了人该当如何。
许月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拼命地回忆当时秦海平说这番话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秦海平在那时提起这件事,真的只是巧合地举了个例子吗?他真的只是如袁望所说,因为体贴而不愿提起曾参与过自己的治疗吗?
许月不想把这件事想得太过复杂。可他不知怎么的,莫名有点瑟缩,好像有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他回到市局刑侦队里,刑侦队里仍一片糟乱。
从徐静萍家搜出的近千张照片要一张张验看,挑出有价值,能够提供给检方以作物证的,另一边还在同时审着方利和徐静萍。人人都恨不得长出八颗头十六只手来才好。
许月也伸手要了一沓照片,坐下来。
唐小池哀叹一声:“你说她没事拍这么多照片,完了我们还得坐这一张张看。这什么鬼爱好啊。”
许月手里正拿着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一家四口对着电视吃饭的背影。大约是角度问题,这张照片里的拍摄对象有幸留下了自己的头。
“许多连环杀手都有摄影的爱好。”许月看着手里的照片,突然说。
唐小池愕然:“啊?是吗?为什么啊?”
许月想了想,放下手里的照片:“多数窥视都和性有关。但有些也不是,心理学上把这个叫做自体延伸。简单地说,就是把一些外在的,看起来与其本身并不相关的东西,作为某种自我体验的延伸。”
唐小池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
“最常见的自我延伸就是追星。追星族把明星的行为甚至喜怒哀乐,化作自我经验的一部分,继而从中获得满足。而这种偷窥是一种更极端的自我延伸。”许月又拿起方才那张照片,展示给唐小池,“你看到了什么?”
唐小池像小学生读数学题题干,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将照片肉眼扫描了一遍,说:“这一家四口在看电视,桌上还有饭菜,应该是吃完饭顺便看电视。”
许月收回照片:“在徐静萍的眼睛里,她看见的是她自己。她将她所看的完完全全地投射到了自己本身,于是就有了这些照片。这种偷窥本身往往还伴随着控制欲。假如你看到你不喜欢的电视节目,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