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55)
叶潮生伸手进口袋,摸到烟盒。他胸口烧得难受,想抽烟把这劲儿压下去。可他用力捏了捏烟盒,到底没掏出来。
“你们想过要查查吗?” 口袋里的烟盒被叶潮生捏变形了,“还是你们根本不敢查,只要交上去几个人就算完事了?”
郑望着实让叶潮生问住了。郑望是省厅空降下来的,这个局长原本该是廖永信坐上来,如果没有出曹会的事情的话。
曹会当年作为一个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当庭翻供称自己是被刑讯逼供的。不仅如此,他还提到主审他的刑警队队长路远,逼供成习,手上有多起冤假错案。其中最出名的一件,就是八年前的温林案。八年前,二十九岁的温林被当做是一起入室抢劫谋杀案的嫌疑人拘捕,连着审讯三天后,在审讯室突然死亡。刑侦队事后称温林是因睡眠不足心脏骤停引发的猝死,整个案子不了了之。
曹会在公审现场当庭翻供,引起一片哗然。法官不得已,当庭把案子打回要求检方重新调查,同时迫于舆论压力,开始重启温林案。但温林的案子已经过去得太久,尸体如今只剩一柸土,当年采集的生物证据由也于保存不当都失效了,只剩下审讯记录,和温林那份涂得乱七八糟的的尸检结果。
另一边,曹会对着检方推翻了自己所有的供词。由于曹会案里的刑警和法医都曾或多或少地参与当年温林的案子,导致与案件相关的所有物证的可信度都被大大降低,最后只能无罪开释曹会。
路远以及所有参与案件的一系列相关责任人均被隔离调查。最后路远和法医以渎职被起诉,法医在从看守所被转移前的晚上自尽,路远被判五年徒刑,其它相关责任人均被罢职。唯有路远的直系领导廖永信,竟然安然无恙地脱身。
曹会的案子郑望知道一些,又知道得不那么详细,也可能他私心里压根就不想知道那些细节。
“要说路队他做错了事该接受惩罚,我同意。那这规矩是不是也该公平一点?” 叶潮生看着郑望说。
郑望第一次在后辈和下属面前,心虚到无话可说。
郑望是被从家里匆匆叫出来的,来不及整理仪容,衬衣领子皱皱巴巴地塞在制服里。
叶潮生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苛刻。
他心里门儿清,郑局是个好领导。像今天闹得人仰马翻的抢证人的事,郑望虽然嘴上骂人,却一分钟也没耽误地替他们疏通打点,上下沟通,否则老马他们势必要被饶城局扣下。换个人来处理,比如廖永信,抬抬手就把人卖出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他这通火对着郑局撒其实没道理。
许月在外面叩叩门,推门进来,通知他们:“马副队他们回来了。”
郑望和叶潮生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马勤和蒋欢已经精疲力尽。蒋欢平时挺爱美的一个姑娘,这会马尾歪扭地挂在脑后。
朱美先前在车上睡着了,到地方才被叫醒,还有点迷瞪,拽着蒋欢的手从她身后露出一个脑袋。
郑望看他们这副狼狈相,训人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了:“你俩先回去休息。这事,明天开了会研究一下,再说怎么处分你们。至于这孩子嘛……”
郑望脑仁疼,回头看叶潮生。
“今晚上先留在刑侦队吧,” 叶潮生说,“我办公室的沙发也能睡下一个人。”
蒋欢看了眼朱美,还想说什么。叶潮生看出她心思,不容分说:“这有我跟许老师。你跟马老都回去休息。”
蒋欢转身去拿包。朱美听懂了大人的对话,乖乖地把身上蒋欢的外套脱下来,眼神巴巴地递过去。
许月在一旁看着,心里一动。
郑望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叶潮生,不要急着询问,一定要先走流程。
他们一时冲动把朱美“抢”回来,后面的手续就要操大心了。
朱美是未成年人,按流程询问未成年证人要有监护人在场。可是朱美名义上的监护人,方利不知所踪,那个王副院长涉嫌违规收养,也在接受调查。刑侦队必须先给朱美申请一个临时监护人。
明天要等郑局开了会,对他们这次的违规行为先有个说法,然后跟饶城市局那边补齐手续,再等朱美的临时监护人到位,他们才能正式询问朱美。在此之前,朱美说的一切都不作数。
路远的事把大家的胆都吓破了,谁都不敢去踩线,生怕当第二个路远。
“要不你先回家?” 叶潮生小声地和许月商量,“我留下看着这孩子,你回去休息。”
许月摇摇头:“我回去了也睡不着。”
叶潮生也不强迫他:“行吧,那我先去给这孩子借个被褥去。”
叶潮生出去了,办公室里剩许月和朱美大眼瞪小眼。
朱美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蒋欢的工位上,整个人缩得小小的坐在蒋欢的椅子上,不安地四处打量。她发现许月在看她,就立刻把头低下,然后再偷偷地抬眼瞟他。
叶潮生在路上说这孩子话都说不清楚,八成智力有问题,可许月觉得不像。
他刚才观察朱美和蒋欢的互动。这孩子一点都不傻,甚至比普通小孩还有眼色。她方才看着心不在焉,其实一直在听大人们说话,蒋欢一拿包,她立刻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还给蒋欢。
许月远远地看着朱美,开口:“你饿不饿?我们吃点东西吧?”
朱美低着头不做声,也不看他。
叶潮生正好抱着从小王那搜刮来的棉大衣进门,听见他的话,便说:“我没在家,你自己晚上也没吃吧?”
他说着掏出手机来,叫了常点的那家外卖。
外卖倒是快一会就送来了。送餐的和他们都熟了,还送了两瓶饮料。
叶潮生叫外卖的一会功夫,许月已经和这孩子混熟了。
他拿着笔在一面空白的白板上画画,朱美在旁边站着,聚精会神地看。
白板上画了五个简笔小女孩,穿着不同的衣服,公主裙,牛仔短裤配T恤衫,背带裤,看着有模有样的。
朱美踮起脚跟,指着自己“啊啊”了两声,笨拙地来回走了两步。许月立刻会意,随手画了个女孩,穿着连衣裙和高跟鞋,又熟练地在女孩手里画了只小熊玩偶。
朱美高兴了,拍手笑。
看来许月已经找到和这孩子沟通的办法了。
叶潮生进来,放下外卖:“你俩先来吃饭。”
许月放下笔,拉着朱美走过来。一大一小在旁边站着看叶潮生把餐盒从袋子里拿出来,又一样一样打开。
沿着碗边点了一圈香油和鲜绿葱花的馄饨,汤是店家吊了一天的鸡汤,油星浮沫儿撇得干干净净。清澄的鸡汤里抱着一个个足有婴儿小拳大的馄饨,雪白的馄饨皮被肉馅塞得鼓鼓囊囊。
餐盒打开的瞬间,香味随着蒸汽一起扑腾起来。
另一个餐盒里是一份码得齐齐整整的丝三鲜。橙黄的萝卜,翠绿的莴笋,爽口的木耳,被细细切成丝,用老醋浸过一宿,又浇上店家自己的鲜辣酱,酸辣适中,正好配了肉馄饨,爽口又开胃。旁边还缀着一只雕工精细的萝卜花。
朱美哪见过有人是这样吃饭的,顿时被勾得挪不开眼。
她又露出那个巴巴的眼神。
许月拉过椅子,把孩子安顿坐下,拿勺子舀起一个馄饨,递到她面前:“这个烫,先吹吹,再小口吃,知道吗?”
他怕朱美不理解,又做了个示范,鼓起腮帮子对着馄饨轻轻吹了一下:“就这样,知道吗?”
朱美接过勺子,学着许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吹气,生怕一个大力就把这塞满了肉香喷喷的食物给吹没了。
孩子大概是饿极了,吹了两下就张口去咬,一时不妨被皮子里的汤汁狠狠烫着了,痛得她一下子就皱起脸。可这东西太好吃了,好吃得她不舍得松开,硬忍着疼还要往嘴里送。
许月眼疾手快,劈手把勺子夺了下来扔到一边,急忙去看她的嘴。
朱美还惦记着那口吃的,她一着急就说不了话,“啊啊”地挣扎要去捡地上的馄饨。
叶潮生在旁边看着,差点鼻头一酸,转身去接了一杯凉水:“快喝点凉水冲冲。”
朱美急眼了怎么也不配合,许月不敢硬灌怕呛着她,举着一杯水手足无措。
叶潮生急中生智,拿起饭盒里的雕花萝卜,送到朱美面前:“朱美,你看这个,好看吗?”
朱美的注意力被萝卜吸引了,伸手想摸。叶潮生指了指许月手里的水杯:“你把这个喝了,叔叔就给你,行不行?”
朱美愣了一下,小心地开口:“骑马?”
许月不知道她们在车上问朱美的那一段,不明就里,随口接道:“骑马是什么?你先把水喝了,我们再骑马,好吗?”
不料,朱美猛地推开叶潮生的手,往椅子深处缩去,使劲地摇头,声音带上哭腔:“不!不骑……疼……”
两个大人同时抬头,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不好的联想。
叶潮生低头安抚朱美:“不骑马,不骑马,这个给你,不用骑马。”
朱美这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朵萝卜花。
许月见她这会平静下来,还惦记着她被烫到的嘴,到底哄着她喝了半杯凉水。
两个从来没带过孩子的大男人一个哄着陪玩,一个拿着勺子喂饭,终于等到朱美轻轻地打了个饱嗝。
许月就着朱美用过的勺子,随便塞了几口剩下的馄饨,也把自己打发了。
朱美吃饱了,自己玩着萝卜花,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叶潮生轻手轻脚地把她抱进小办公室的沙发上,又给她裹上小王新领的棉大衣,悄悄带上门出来了。
许月正在小汪的电脑上看资料。
叶潮生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他,下巴亲昵地靠在爱人瘦削的肩膀上,脸颊贴上对方温热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念出屏幕上的内容—— “自闭症儿童的失语症状及交流技巧”。
☆、玩偶之家 三十一
许月正要张口回应身后的人,忽然被趴在他肩上的叶潮生喊住。
“……哎,别动。”
叶潮生温热的鼻息划过他的侧脸,探出头,伸长手,从许月黑色羊绒衫的领口捏下一根毛。
毛尖带着一点黄,毛根雪白,是月半的脱发没错了。
“怎么了……”许月侧头,他的嘴唇擦过对方的额头。
心跳突然错了拍,脸也跟着红起来。许月要抬手推开半挂在他身上的男人,不期然地被顺势握住,身下的椅子被转过半圈,接着后颈被人托住。他被迫承受了一个零度可乐味的轻柔的吻。
像夏天,那种许月没有体验过的夏天。男孩子把手心里的石子一颗一颗扔向邻居伙伴家的窗户,从巷口成群结队地疯跑过去,踩过傍晚时分积满了雨水的石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