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43)
许月有些诧异,点点头:“对。”
得到了答复,那种复杂的神情在男生的脸上继而进一步扩大,他像是从许月的回答中知会贯通了某种隐秘,摸着口袋坐了下去。
许月看看表,开始拆考卷的封皮,将卷子按每排人数分成数沓,随后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发卷铃响起。
他没有等来发卷铃。
教务处的一名老师匆匆走到这间考场门口:“许老师,麻烦你去一趟校长办公室,我来替你监考吧。”
许月尚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却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坐在最后排的那男生。
男生正窃笑着往这边张望,仿佛此时的这点变故正在他期待之中。
☆、玩偶之家 十六
许月推开校长室的门。很意外的,他的导师袁望也在。
袁望脸上挂着还未消散的怒气,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学生,转头道:“王校长,我作为一个老师,不能接受任何对我的学生的污蔑!”
袁望个子不高又很瘦,常年板着脸,像个木头雕的干巴小老头,大声说起话来,透着金铁铮铮的锋锐。
王校长不想和这位颇有名望的老教授吵架,无奈道:“袁老,现在媒体上都传疯了,您年纪大了,不知道现在的媒体舆论多么可怕。您看看这个什么微博上这个东西近千人转发,几百条评论。这个影响,学校方面怎么去承担?”
“老师,王校长,出什么事了吗?”许月嘴唇发白,声音尚平静,目光直直看向他的老师。
他站在门口,莫名地想起早上在早餐店听了一耳朵的新闻——沣田路上某小区一名女子开天然气自杀,抢救无效身亡。
他的心里莫名地勾连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袁望叹口气:“小许,你看看这个。”说着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许月接过手机,看了眼袁望,想从他脸上读出一点预告。袁望却避开他的眼神,看向地板。
手机上是一篇今天早上刚发布的新闻,标题耸动——“昔年凶犯逃脱制裁变教授,失独母亲以死鸣冤不瞑目”。
每个字都认识,每个字又都那么陌生。
许月再抬头,眼圈已经红了:“陆阿姨……她……”
袁望叹了一口气。
许月闭了闭眼睛,压下汹涌欲出的液体:“她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
袁望皱起眉,对自己的学生到现在还拎不清重点感到极其不满,急声道:“你到底看没看到那报道写的什么?”
不等许月张嘴说话,这老头按不住脾气,霍然站起来:“我先去联系雁城市局,那边有消息之前,谁来找你你都不要管。”
办公桌后的王校长明显听出袁望嘴里的那个“谁”指的就是他,不由脸色一僵。
袁望一走,室内的压力瞬间低了一个帕。王校长压力骤减,正要开口,却被许月抢了先。
“校长,就像老师说的,这个报道来源不明,案子也在保密期,我什么都不能说。”
王校长面若沉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沉声道:“刚好学校也要放假了,这个事情解决之前,你先休息,不用来了。这是学校在保护你,明白吗?”
许月站起来,欠了欠身:“我明白,麻烦您了。”
他离开后,王校长眉心紧锁着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打到了政教处。
考试时间的校园里空荡荡,偶有几个学生行色匆匆地穿过行政楼前小广场。
许月驻足小广场上干涸的喷泉前,喷泉里落满了枯叶,间或五颜六色的垃圾。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能去哪。
他慢吞吞地抬步往教师宿舍楼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缠成一团。
上次叶潮生问他灭门案发生那几天他在沣田路梅苑小区干什么,他没说实话。
撒谎的诀窍是八句真两句假。用真话开始和收尾,把不重要的真实细节放大,模糊掉不能仔细推敲的残破逻辑。
他在方嘉容身边呆了三年,被灌输的东西不计其数,最后却把这些微末伎俩用在了糊弄叶潮生上。
许月推开宿舍房间的门,屋里还是那个样子。他在这宿舍住了这么久,也没住出丝毫烟火气来。这间房有他没他,似乎都没太大差别。
假话可以丝丝缕缕地编成糊弄人的真话,可有些真相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信于人。
比如一一二五案的最后一个受害人陆纪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真的不知道。
许月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想找当年他留下的日记。方嘉容被捕后,他被送去接受治疗,医生曾经给他一个日记本用来记录做过的梦,结束治疗后他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本子。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陆母说的是真的,也许线索就在那些梦里了。
衣柜空空如也,两件不应季的短袖T恤孤零零地挂在衣柜里。
许月这才想起来,搬东西的时候叶潮生好像是顺手把他放证件的那个盒子也搬过去。他立刻掏出手机想给叶潮生打电话——叶潮生还没来得及给他钥匙,多余的备用钥匙不知道丢哪去了,叶潮生原本说今天下班去配一把的。
才十点多。许月颓然地收起手机,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监考。
刑侦队那边一忙起来,整个办公室都是空的。留了两个人继续跟陈钊和他的律师扯皮,剩下的人全撒出去接触苗季的客户了。
陈钊把苗季的事供出来了。他和苗季从前就认识,都是一个行业里的。但真正熟络起来,还是两年前苗季他们公司过来发展业务开始。
“他那些事吧,我说要没听说过,那是骗人。”陈钊问警察要了一根烟。他右手带着手铐,手里夹着烟,每吸一口都要佝起背低下头,样子有些可笑。
“他们公司的一些单子,根本就不是他们那种资质的公司能签下来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我一开始还是去年初在酒桌上听说的——说苗季养了只羊。”
洛阳猛地眯起眼睛:“羊?你们管什么叫羊?”
陈钊低下头匝了口烟,香烟即将燃尽,腥红的烟头挣扎着一明一灭:“就是小……女孩。不知道从哪来的,没人问。但那女孩是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她。”
洛阳:“你去了几次?”
陈钊的手指握起又松开:“一次,只有那一次。”
汪旭走进监控室,监控室里只有叶潮生一个人,面对着玻璃在看洛阳他们审陈钊。
汪旭:“叶队,我这边查到一点东西。启明福利院的大宗医疗器材支出,都流向了一个叫做利民医疗器械公司的账上。我查了一下,这个器械公司是四年前注册的,两年前变更过法人,变更之前的法人是唐兰。”
叶潮生回头看向他:“现在的法人呢?”
汪旭:“是启明福利院院长方利的弟弟方剑。另外,法医那边的对比结果出来了,户籍资料里的这个黄慧,和苗季家案发现场的受害者,是同一个人。”
不等叶潮生说话,汪旭问:“苗季和启明福利院的关系匪浅,现在我们手里也有足够的证据,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方利叫过来问话了?”
叶潮生想了一下,张口提起另一件事:“以前福利院孤儿的户口是民政统一安排以后报到户籍上。前年户籍系统改革,这些都由福利院自己上报户籍所在地派出所,民政局只有备案。”
汪旭听得一愣一愣:“是,是这样没错。”
“如果黄慧只是个代号呢?上一个黄慧没了,还有下一个黄慧。除了黄慧,是不是还有张慧,王慧?” 叶潮生平静的口气里,有一种汪旭形容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照片还是旧的,是因为政策改了,改不了了?叶队,你的意思是那福利院可能专门做,做这种买卖?” 汪旭张嘴想说“皮肉生意”,又想起那些“皮肉”不过都是些没有成年的小小女孩子,猛地改口。
叶潮生不点头也不摇头:“叫蒋欢他们盯紧福利院那边,不要打草惊蛇。”
汪旭点点头,还留在监控室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叶潮生看他一眼:“还有事?”
汪旭摸出一个手机,犹犹豫豫地凑过去:“叶队,今天早上有个新闻,我感觉,感觉有点怪……”
刑侦队里的人,有唐小池那样咋咋呼呼却活力十足的,也有洛阳那种沉默寡言但是干脆利落的。唯独汪旭这种黏黏糊糊磨磨唧唧的性格,叶潮生干了这么些年刑警,是头一回见到,他每次都要按着脾气才能好好说话。
叶潮生接过手机。
报道篇幅不长,简明扼要地点出今天早上在沣田路某小区自杀的女子的身份,是多年前一一二五案最后一个受害人陆纪华的母亲。而后附上的是一封字字泣血的绝笔信。
女人的字迹刚硬工整。
“纪华吾儿,对不起,妈妈无法完成对你的诺言了。这个世界太黑暗,我已经无力面对。当获知你当年遇害的真相时,我曾下决心要为你讨回一个真正的公道。可三年过去了,一次次奔波,一次次求告无门,一次次心灰意冷。那个真正的元凶,杀人凶手,他却洗脱了罪名摇身变为一名老师,一个警察顾问,青天白日之下,这是何等的荒谬?我的女儿,睡吧,愿你再次醒来时,能面对一个纯洁无垢的世界。陆琴留。”
当年方嘉容被捕后,唯一认下的一条人命就是陆纪华。现在陆纪华的家属跳出来说杀人的不是方嘉容,媒体沿着线索顺藤摸瓜,就把线牵拉到了许月头上。倒是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字里行间就是那么个意思。底下评论区很快就有人出来说,这个描述像是在说海公大的许老师。
叶潮生猛地抬起头看向汪旭,把手机塞回他手里,自己大步走出了监控室。
☆、玩偶之家 十七
许月这回倒是很快接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叶潮生口气很急。
电话那边的人慢了半拍:“你,看到了新闻了?”
被这么一问,叶潮生反而吞吐起来:“那个,那个报道说的是怎么回事?你,你现在在哪?”
许月的语气里倒听不出什么波澜,就是说话比平常慢了半拍:“嗯,没事。潮生,我想去你家一趟,找点东西。我去市局找你拿钥匙吧?”
还好,还肯见他。叶潮生松下一口气,还愿意见他,就一切好说。
许月来得很快,打来电话时叶潮生正在看法医科送过来的对比报告。
叶潮生拎着钥匙,匆匆下楼。他没穿外套,撩开市局门口挂的棉布帘子,迎面被冷风激出一个哆嗦。
“怎么不上来?”叶潮生在市局对面的超市门口找到许月,一边哆哆嗦嗦地卸钥匙,一边随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