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79)
洛阳在基层的时候,大多数精力都不是花在和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而是和地检、法院,和这个看似冗余却又十分必要的系统周旋扯皮。
叶潮生和许月不知道什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许月像是缓解气氛似的,拍拍蒋欢:“你来帮我个忙,我们把徐静萍那些照片过一遍。”
蒋欢委屈地哦一声,走过去打开档案柜,找出被单独存放的那几十张照片。
这些照片都有未经过处理,还没被换头换脸。
蒋欢拿着照片,一张一张递给许月,许月依次摆在他的办公桌上。
“这些照片有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了,徐静萍应该不是没来得及处理吧?”蒋欢拿起其中一张,仔细端详了一下。
她认出照片背景里的一栋楼,两年前已经被爆破拆除。
许月接过那张照片:“这些照片应该是她特意保留下来的。”
蒋欢不解:“特意?为什么?”
许月拉着蒋欢,往后退了两步,指着已经半壁摊满照片的桌子:“看看这些照片。”
蒋欢的目光从第一张开始,缓缓逡巡过去。
男孩抱着作业本跪在地上。
女人独自收拾着地上碗盘瓷片。
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面目狰狞,剑拔弩张。
老人孤身坐在沙发里面对不知所谓的电视屏幕。
女人蜷缩身体躺在地上,男人站在一旁,手里还握着一只球拍。
蒋欢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扭过头去看向她发问的人。
而向她发问的人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这些照片,像一个淘金者面对蕴藏着金沙的河道。
蒋欢莫名有些不安:“许老师?”
“家庭暴力,”许月扬了扬下巴,“恐怕连徐静萍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按动快门,拍下这些照片。但是从我们旁观者的角度,却能看得很分明。”
蒋欢轻声发问:“是什么?”
许月语气很平常,像他平时给学生上课那样:“之前去调查徐静萍身世的同事说,她养母脾气不好,一点小事动辄也要打骂。”
“但她自己并不喜欢谈起这个问题。”叶潮生走过来,“我提过,她说那都没什么,哪个孩子不挨打。不过拘留所的人送她来的时候跟我说,在她换衣服的时候看到她背后全都是伤疤,几乎没有好皮。我猜多半是她养母打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恶魔。她后来的行为,偷窥跟踪,发展到杀人,甚至包括她那些不能自圆其说的理论,都是一种衍生。一切的源头都在这里。”许月看着面前的照片,“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能带给一个人的影响,都远超我们所能预测的极限。我们只知道家庭暴力会催生出控制狂偏执狂,攻击型人格,极端的自卑自恋,但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格性格上的偏差,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就像一只蝴蝶扇扇翅膀,我们知道远处即将刮起飓风,但谁也不知道会刮在哪,能造成多大损害。”
许月拿过蒋欢手里剩下的照片,一边一张张照片摆在桌子上,一边对身后两个人说:“她去学心理,可能是想自救,但最后却把她引上了一条歧途。”
蒋欢噢了一声,又说:“所以她看这些照片,就像看她自己?”
“不完全是。”许月将最后一张照片端正地摆在桌子上,“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很难完全知道。但很明显,她自己并没有从过去里走出来。她去拍下这些照片,就像戒烟的人一味地依靠尼古丁贴片和电子烟,而不去正视自己的心瘾。这样戒不掉的,只会在复吸的时候变本加厉。”
蒋欢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许月却不再多说,只抱着手看这些照片。
马勤神色复杂地从外面进来,拉住叶潮生耳语两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小办公室。
马勤把口供笔录拿给叶潮生:“叶队,你先看一下。”
叶潮生却没接:“你先说吧。”
马勤一拉裤管,不客气地坐下:“第一,方利供出来的人里面,有很多我们动不得。只靠他一张嘴,没有证据,我们恐怕连把人带回局里问一问都做不到。”
“都有谁?”叶潮生问。
马勤挑了两个来头最大的名字,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个是叶氏的董事,叫王平,还有一个也姓叶……”
马勤看着叶潮生,试探着,没往下说。
“叶成轩,我大伯。”叶潮生帮他说完了,“这些不用管,你们只管审,审完该找谁就找谁。天塌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还有呢?”
马勤对这个想法不置可否,继续说:“第二,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两个人跟你多少都有关系,这个案子恐怕叶队你不方便再出面了。”
叶潮生点头:“这我知道,廖局明天一来,我就去找他。包括其中有人涉|毒的问题,也要缉|毒那边来处理。”
“第三,方利说他不知道谁给他通风报信的。当时是早上他接到一条短信,说警察盯上了他们。但发信息的人是谁,他真的不知道。那时候他本来就在外面,看到信息就决定暂时在福利院附近看一下,结果第二天警察果然来了。至于他弟弟的去向,他还是不肯说。”
马勤一口气说完,摸摸口袋,打着商量的口吻:“叶队,要不我们出去说,我想抽根烟。”
叶潮生抬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马勤立刻摸出烟点上。
叶潮生走回来,靠在旁边的文件柜上:“那短信呢?你们查了吗?”
马勤点点头,吐出一口白烟:“匿名电话,小汪去查了。”
叶潮生想了想:“行,先这样吧。今天晚上就不折腾领导们了,明天早上我再去和汇报一下回避的事情。后面这些就都要交给你了,辛苦了。”
马勤倒是有点意外,叶潮生这么主动提出回避,还痛痛快快地把后面的事都交给他,倒让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没了用武之地。
叶潮生拍拍他,起身开门出来。
许月正在外间一大堆档案里翻找东西。这堆东西全是从徐静萍的诊室里搬回来的。
“你找什么呢?” 叶潮生走过去。
许月头都没抬:“我在徐静萍的就诊记录上看到了陆琴的名字。”
叶潮生顿了一顿:“陆琴?”
许月嗯了一声:“这名字不太多见,我想应该不是重名了。”
他在档案堆里又扒了一下,有些失望地放下随手拿起的一份档案:“没找到……”
他抬头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白天去搬资料的人这会都不在办公室了。
叶潮生蹲下来:“他们应该是都搬回来了,不会漏下,可能是根本就没留档案。回头帮你找个机会,安排你当面问问吧。”
许月点点头。
叶潮生伸过手,在一大堆档案挡住的地方拉了拉许月,轻声问他:“走吧,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叶潮生开着车,开口问许月:“你为什么想看陆琴的档案?”
许月原本在看窗外,闻言回头,想了想,说:“我那个时候不是没有机会救她。”
叶潮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许月说的“她”指的是陆纪华。
他对这个说法有些迟疑:“你其实……”
许月打断他:“其实是有机会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至少有一次机会,能带陆纪华出去,但我当时只是想了一下,就否决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那是陈欧刚把陆纪华带回去的时候,他劝方嘉容留下陈欧,因为肖丽已经疯了,只有陈欧在方嘉容身边,他才能抓到方嘉容教唆杀人的把柄。
方嘉容留下了陈欧,但这把柄却没有那么好抓住。方嘉容从不亲自接触陆纪华和陈欧,只派许月去,许月只好装出一副因为对方嘉容的遗产垂涎而尽心尽力的样子。
他以为方嘉容并没有信他,自然不敢冒险去救陆纪华。
尤其是最后的时刻,方嘉容把安非他命加到了接近致死的高剂量,所以许月一直深信,方嘉容并不信任他。
他唯有靠着这一点深信,才能不致让自己的良心太受煎熬。
可直到袁望告诉他,方嘉容确实指定了他为遗产继承人,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许月方才突然意识到,那个时候,他也许是有机会,只是他不敢尝试失败的风险罢了。
更何况,无论那个时候方嘉容信或不信,一个正直的人,比如叶潮生这样的人,大概都会尽全力尝试营救陆纪华,哪怕冒着卧底任务失败的风险。
而他却没有。他只是冷静地估算了一下方嘉容对他的信任和成功的可能性,继而冷静地否决了这个想法。
“某种程度上来说,陆纪华的死的的确确是我造成,因为我原本有机会救她。”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叶潮生解释这其中复杂的过程。
更遑论即使解释,也是苍白无力。
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把陆纪华的性命当成一回事。或者说,他从头到尾,都不觉得一个人可以活下去这件事本身,会比拯救更多的受害者,或是捉住一个潜藏的连环杀手更有价值。
而这是让他最害怕的地方 —— 他并不觉得生命有多么无可比拟的贵重。
一个正常人,不应该是这样想的。
他因此而不敢凝视自己的内心,生怕多看一眼,潜伏在深渊下的恶龙就会一跃而起,将他整个地吞噬掉。
叶潮生在红灯前停下车。
他侧头看了许月一眼:“你有机会救她,和有没有救到她,并不能相提并论。不是你有机会,就一定能救到她。即便有机会救,也有可能救不了,最后你们两个人一起折进去。”
许月很快抬头:“那不一样,至少我尝试了……”
叶潮生又看他一眼,紧接着挂挡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左转:“但我此刻庆幸你没有救。”
“你说什么?” 许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叶潮生放缓车速,在停车场的电子门禁前停下。
“嘀——” 自动识别设备检测到车牌,障碍杆抬起。
叶潮生再次踩下油门,缓缓驶入斜坡。
“对我来说,这根本没有什么可选的。” 叶潮生一边缓缓驶入地下停车场,一边说,“你救她,你们两都可能折进去,你不救她,你好好地活下来。你问我选哪个?”
大吉普稳稳地停进车位。
叶潮生关掉引擎,松了安全带,转身:“陆纪华是谁?我认识吗?我连她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对我来说,我只谢天谢地你当时没有脑子一热背起她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