诳言(62)
“怎么不进屋去……”她话没说完,魏予筝扑进她怀里先哭,没给尹封说话的机会。
“因为我爸打了我他才想帮我出口气……阿姨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
他又说谎,像在派出所提供笔录时一样,像每一个他逃避伤害的时刻,谎话流淌在他的血管里,生长出他这样一个卑劣的人。
他才是那个坏小孩。
“别这么说,路上我已经了解了……镇上不好叫车,巴士也停运了,不然我该早赶过来,没事的,这不是解决了吗?你有什么错?你爸爸打你是他的错,乖孩子,咱们没事的。”
刘伏苓越是这样说,魏予筝心里越是愧疚。
回去的路上拦车也很费劲,镇上土路不好走,很多司机都不愿意拉人。
等上了车,魏予筝在车玻璃旁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心情很乱。
刘伏苓以为他睡着了,这才开口:“你爸给我打电话,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对方说你带了管制刀具,但最后没搜出来,他觉得是你给藏起来了没说实话。”
“尹封,妈妈不想问你究竟有没有带,我们只拿事实说话,事实就是你没有用,对吗?
“我知道你和小筝从小一起长大,你很在乎他,但是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小时候也经常打架,有哪一次真的通过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了吗?我知道你理解不了为什么每次我都要按着你的头,去给别人道歉,可你还是每次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
“你很听话,妈妈也觉得这没什么的,我们做错了下次改正就好了,你总有一天能懂……
“但是尹封,这一次不一样,你让小筝为难了,这是你的不对。”
刘伏苓最后一句话落下去。
尹封说:“对不起。”
街边的路灯晃过眼睛,炽热明亮的光几乎要灼烧眼皮。
很久很久之后,刘伏苓再次开口。
“你爸当时在气头上,觉得自己话说得有点重了,他想让我帮忙传个话,替他说声抱歉,我不知道你们具体聊了什么,但他这人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
尹封没有出声。
刘伏苓从副驾驶探过头来,对上自己儿子沉静的眼眸。
“你有什么话想说?”女人的声音放轻了。
尹封:“他还有个小孩,大概四五岁,他离开时我看到了。”
魏予筝没想到,尹封竟然就这么直接说了。
他更紧得缩在角落里,脑袋磕在冰冷的车窗,听到刘伏苓长长一声叹息,“对不起,妈妈也跟你道歉,妈妈跟你说了谎。”
她和尹父之间的感情,其实早在男人决定离开家去外面打拼的那一刻就散了,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离婚,也是见面的机会不多,彼此间没什么话好说。
关于他们婚姻期间的这个女人和孩子,刘伏苓是知情的。
“其实早该跟你说清楚,拖了这么久才离婚,还一直说谎骗你,是我不对……妈妈就是怕你多想,你那时候还太小了。”
她没办法开口告诉尹封,你爸爸不要你了。
因为你和寻常的小孩都不太一样,你那么特殊又那么乖,不爱哭也不爱笑,每次我去上班,把你交给托儿所,晚上下班再把你接回去,你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
因为你比寻常的小孩都懂事,所以妈妈不愿意你吃更多的苦。
于是,谎言开始了。
“……其实你爸也没多好,把他忘了也挺好。”刘伏苓抹掉眼角的泪,“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是放屁,他知道什么啊?他根本没有看着你长大!”
大概是尹父后来又给刘伏苓打电话说了些什么,女人的怨气也很大。
“他有什么资格说我儿子!”
世界是肮脏污浊的。
唯独刘伏苓为尹封编织的谎言是一方净土,安静祥和地承载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小孩最美好的祝福。
——我爱你,我希望你是有人爱的。
而魏予筝蜷缩在角落里,始终没敢睁眼。
*
魏予筝至今记得那个春夏交接的夜晚。
到家的时候还在下雨,他全身冻透了,心脏处却有火焰在灼烧,烧得他指尖耳后都是红的,连眼眶也泛红。
他起身下了车门忽然拉住尹封,说我有话想跟你说,等等你再回去。
刘伏苓说,你俩干嘛呀快点回来了,小筝今天住过来。
魏予筝连连摇头,说我都这么大了,那床睡不下两个人。
黑漆漆的夜里,连马路上都没有了车辆,两个人就站在外面,风一吹,身上止不住寒颤。
他胃里沉甸甸的,再一次想起在病房里和奶奶吃得那顿饭,而尹封什么都没吃。
后来的那碗面被他抛在脑后,只执着于那三小时里发生的事。
“我不该跟你讲那些话的,我忘了你会当真。我只是一时气话而已,你爸本来都对你改观了,结果却变成现在这样……”
“对不起,我错了。”他对尹封说。
“是我的错。”
魏予筝始终认为那是他的责任。
谎言一旦被揭开,余下鲜血淋漓的现实。
他发誓。
如果他说谎。
一定不被任何人发现。
第51章 我和你一起
魏予筝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觉。
一闭眼,过往片段如同幻灯片交替闪现,永远不是完整的,没有规律可言,有时是警车上红蓝交织的灯光晃过眼,有时是那个夜晚里冰冷入肺的凉意袭上指尖。
一整夜,轻盈蓬松的被子盖在身上,仿佛有千斤重,魏予筝把自己安置在最边缘处,连一个短暂的翻身都未曾有过。
身旁还熟睡着另外一个人,手臂随意搭在被上,侧身大胆地朝向他,呼吸绵长吐纳均匀。
床铺够大,两人足有一臂之隔,魏予筝却还是要时不时睁开眼确认彼此间的距离,以及对方的存在。
昨夜匆忙将尹封拽出自己家,两个人进了尹封的酒店,本来是想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但聊到一半,魏予筝的手机响了,是他后妈打进来的电话。
他没接,手机就横在他与尹封中间,下意识抬起头看尹封。
“你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我还能说什么?”尹封站在他面前,语气听不出喜怒,“我又不可能返回去对你爸动手,电话你想接就接。”
他不表态,反而让魏予筝更加忐忑。
直到铃声断掉,两个人久久无言。
国庆长假,酒店提前一个月预订一空,魏予筝不死心又跟前台确认了一遍,尹封就在一旁听他打电话和前台的服务人员沟通。
手机挂断了,他开口:“别告诉我你要回去和他们一起住。”
魏予筝态度坚决地摇头,两只手搅在一块,纠结了好半天才开口:“那你能收留我一晚上吗,我可以睡沙发。”
如此卑微的请求,尹封说:“我去哪里给你找沙发?”
魏予筝眼瞥见靠窗摆放的那对单人沙发,中间还有一张透明的玻璃边几,除了能坐下人,不具备任何拼凑成床的可能性。
“魏予筝,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尹封身体隔开他的视线,抬手点在他的额头上,“我真没有虐待人的癖好。”
魏予筝被轻轻一推,整个人仰面撑在那张过分宽大的床铺上,手指陷在洁白柔软的被子里,连着心跳也陷下去一拍。
“我可以再去拿一床被子。”尹封说,“等我回来你不要消失不见。”
“……我还能去哪?”连自己家都被霸占了。魏予筝想想也觉得可笑,明明当初讲好的事,房子归他。就连魏予筝考上名牌大学,家里也没说要帮忙庆祝,顶多是他爸良心发现,开始不定期不规律地给他打生活费。
两方一直不咸不淡地处着,如今突然来这出,魏予筝也属实是被搅懵了。
如果他身边有个能拿主意的大人就好了。
可惜没有。
*
酒店的被子和床都是成套的,如今多出一条被子置于床上,臃肿又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