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20)
太安静了,安静到连螟蛉的叫声都听不到。
“玄蛟……小心了……”颜非缓缓站起身体,将渡厄伞抓在手中。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一般,忽然间玄蛟的身体剧震,被一股大力从腰部掀起。玄蛟毫无防备之下,整个身体倾斜,颜非几乎滚落水中,好在在最后一刻用手抓住了玄蛟背上凸起的鳞片。玄蛟也不是吃素的,很快重新找到了平衡,随着轰然的水声,庞然的身体重新扣在水上。
颜非念动咒语,掌中燃起红色火焰,将四下的景象照亮。却隐约见到在那黑色的水中,似有一个比水更加深的影子迅速游移而过。下一瞬,一条巨大的鱼尾骤然冲出水面,简直如冲天的浪潮般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带着漫天洒落的水珠。颜非忙撑起渡厄伞想要飞起来避开这一击,却没想到这鱼尾太大了,简直遮天蔽日,而且速度极快,势若千钧,他竟逃不出去。他只觉得身体受到一股大力撞击,头昏眼花,整个身体落入水中,水灌进肺里,令他无比痛苦。他不断挣扎,却又一时找不到平衡。好在玄蛟用尾巴将他托出了水面,他大口咳嗽着,水从鼻子和口里不停涌出来,肺里却像是烧着了一样剧烈地疼着。
惊魂未定,颜非抬头一看,便见那朗然月色中,一条巨大的、体型不输玄蛟的白色鲸鱼冲水而出,在月光里化作一道完美的长虹。
竟然……在远离海洋的内河里见到了……鲸鱼?!
这河水有这么深吗?!
颜非几乎要掐掐自己的脸颊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但显然这并非普通鲸鱼,而是一只成了妖的鲸鱼。而且很可能是柳玉生派来的。
玄蛟猛然一甩长尾,将颜非甩了出去,显然是打算自己先牵制住白鲸,让颜非先跑。
颜非落在水中,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努力向着大概是岸的方向游了一会儿,却忽然抓着一丛芦苇停住了。
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正破开芦苇丛,缓缓驶向他……
颜非被几个身强力壮大化身成人的狼妖拖上甲板。他咳着水,抬起头,却见面前坐着一名身着宝蓝宝相花暗纹锦服的约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虽然相貌平平却气质儒雅超凡,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眼睛认真打量着他。而他那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怀里一只有着澄黄色双目的正望着自己的狸花猫。
化猫记 (1)
颜非咳了两下, 抬袖擦了擦眼睛上的水, 虽然满身狼狈,却还是施施然地坐直了身体, 一只手搁在支起的膝盖上,冲那身穿宝蓝锦服的男人微笑道, “你们还真是不客气啊。我对你们这么重要, 你也不怕淹死我?”
那男子缓缓站起身,很优雅地微微欠身道, “非常情况非常应对, 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他怀里的猫扭动了几下, 那男子便放开手,任那狸花猫跳到了地上。这只猫个头比一般的公猫还要大上一些, 似乎一点也不怕人,往颜非身旁走了几步, 在颜非跟前蹲坐下来,尾巴在身后缓缓摇摆着,澄黄带绿的漂亮眼睛定定盯着他看。
颜非此刻哪有心情看猫, 只是对那男子说,“你们打算把我关到哪去?柳玉生呢?”
“在下是医仙派北水坛坛主木尚嵇, 在柳掌派来之前,在下会尽心代为招待。”
此时一道惊天水柱冲上天空, 显然是被那两只巨兽搅出来的。颜非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玄蛟?他是被我用红无常法术控制, 带着我逃跑这件事也不能怪他。等过几天他自然就会恢复正常了。”
“玄蛟乃我医仙派中元老,我等自会礼遇。”
这木尚嵇说话滴水不漏,态度又很是周全,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颜非拿他没辙,便也不再多说。木尚嵇命他身旁的素衣侍者将颜非带到一间华美而舒适的舱室里。然而一进来,颜非便觉得有种什么东西在抽走他身体中的什么东西,他只觉得那厚重的熏香沉沉地压在身上,丹田里一片空虚,精神也很难集中。整个人有种昏沉之感。
显然是熏香里被用了药,让他没办法集中精神,也就没办法使用红无常的法术。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整个过程每个人都很有礼貌,但是颜非知道这个人比柳玉生防范的还要严密。
颜非一连两天没敢合眼,就算睡也只是浅浅地眯一会儿,此时再加上药力,整个人难以为继,趴在那柔软的真丝被褥上便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那片大地之境上,回到了那块神秘的巨石面前。这一次他没有以往的焦躁感,只是静静地坐在水中,一种旷远而深邃的宁静笼罩在他身上,好像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坐在这里了,好像他和周围的威风、和那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好像他和所有东西都是一体的。
这样美好的宁静持续了一会儿,他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跟在一个人身后走着。
那个背影十分高大,宽肩窄腰,青色的皮肤,背脊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的孔雀蓝色鳞片,有不少受伤后形成的逆鳞如青莲花一般绽放着。他的肩背上有一道血粼粼的伤口,当中插着一只看上去十分古旧的青铜宝剑,似乎一直插到他的脊椎骨中去了。从那剑柄上连着许多条触手一样的肉质细丝,一直延伸到他的背上的各处大穴。他腰间围着干幔,肩上戴着陈旧的铜甲,身上到处是疤痕交错,荼白长发编成一条长辫。头两侧生着弯曲的角,那角上也同样布满战斗的痕迹。
是师父……
虽然有师父这个认知,但同时他又仿佛是在以另外一个身份看着这个背影。他们行走在一片冰海雪原之上,到处都是一片死寂。远处的如刀的山峦刺入永恒黑暗的天幕之中,似乎遥不可及,永远也走不到。
刺骨的寒冷透过已经失去法力的天|衣刺入他苍白的皮肤,从他的脚底透入骨髓。他感觉皮肤麻木发痒,这痒中又带着一丝刀割般的疼。他的腿也因为长时间的行走而发软,脚下一个踉跄,被一条冰面上的裂痕绊了一下啊,摔在地上。
他从未这样虚弱,那总是弥漫在皮肤上的月光般细腻的光华也淡了下去。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简直就像个平常的人类。
可是他不是本来就是平常的人类吗?
这一点点困惑很快就被他忘记了。一切都理所当然。他想要站起来,却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前方那青色的身影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看到一双金黄色的眼睛。
愆那摩罗有些不耐烦似的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看了看他,似乎在评估他是否还能行动。面对着师父,他的感情有些陌生,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忌惮。可是这感情中,又弥漫着不少奇异的愧疚和复杂。
自己是个拖累,他应该会抛下自己吧?或者他会跑回去,告诉其他无常自己在这里?
不论他选择如何做,自己都不能责怪。他原本可以御剑回去,但是由于担心使用法术会引起其他无常的注意,所以才耐着性子跟自己一起跋涉过这片死亡冰原。
愆那没有说话,忽然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他。他连忙后退,“你干什么?”
愆那翻了个白眼,“背你啊,你这个样子,要翻过铁围山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是天人,你如何碰触我?”
“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烧伤也伤不到哪去。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愆那说着,转过身来,在他面前蹲下,“上来吧。”
他摇头道,“你走吧,不必管我了。如果被发现,你也会有麻烦。”
“好了!不要废话!”愆那的声音强硬,甚至有点凶。但是他还是能够听到那凶恶背后的温柔。
他的手环住那监视宽阔的肩膀,一瞬间他便能看到自己的皮肤与愆那的皮肤之间升起一小团烧灼的烟雾,那青色的皮肤也在迅速变紫。他想要松手,但愆那的手已经勾住了他的膝盖,一用力便站了起来。
他记不起来上一次被人背着是什么感觉。他一直是那样强大而尊贵的存在,脚踏七彩祥云,或是乘着玄蛟游过银河星海,目空一切,就连与别人的皮肤接触的机会都很少。他已经忘记了这种与人紧紧相贴的感觉。
原来青麟鬼的皮肤也是暖的,即使他们生在这寒冷蚀骨的青莲地狱。
愆那摩罗没有发出任何痛呼,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仿佛他们的接触一点也不会令愆那痛苦。但那被烫得发紫起泡的皮肤却又实实在在在他眼前。一瞬间,他竟觉得鼻头发酸,有些想要流泪。
愆那一边走一边说,“你可能会觉得困,但一定不能睡。睡着了,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嗅着那青麟鬼身上的某种沉檀般的气味,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复又出现在脑海里。在那些记忆中,这双澄黄的眼睛曾经出现过那么多情绪,那么生动鲜明。这些记忆,来自于一个献祭者,一个追随他为他而死的寻香鬼。这记忆原来的主人,对这双眼睛怀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也怀有很深很深的遗憾。所以他一见愆那,便能认出他来。
只是愆那摩罗并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存在。他毫不怀疑一旦愆那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会将那柄斩业剑捅入他的胸膛。
或许这是他欠愆那的,或许他应该告诉他。但是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也或许这就是借口,他也不过和那些离恨天上的上神上仙一样,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可是,这些天来日夜相处。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发疯。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被这个背负着无数悲伤和痛楚,却还是那样温柔的青麟鬼吸引。他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的影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现在极度虚弱,所以对他唯一能够倚靠的人产生了某种强烈的依恋,但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他修炼了那么多劫,本来早已断了那种世俗的、不理智的而又不稳定的浅薄孽情,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的修为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破功。
大概是怕他睡着,愆那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问道,“你原来在波旬手下是个什么官?”
他道,“我是他的侍卫。”
“他是个什么样的神?”
“……有些人说他是假慈悲,有些人说他曾经阻止过佛陀修道,现在又来假惺惺地学地藏王菩萨搅乱天地秩序,是个祸乱世间的魔。也有些人相信他,愿意把性命交给他。”
愆那嗤笑一声,“是么,那些人真是蠢。”
这嗤笑中,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些人原本想的是,如果他们真的成功了,包括你在内的所有鬼,都不必再继续受苦了?或许他们想的是,像你们这样的鬼,原本就不应该下地狱,不应该经历不停转生的苦难。所以他们才要反抗,要改变现有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