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53)
“什么事?说来听听?”
愆那抬起头,直视着孟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这世上,所有命魂在转世前都会喝下孟婆汤,失去一切记忆,否则便无法通过奈何桥,无一例外,是么?”
“不错。”
“那……可有一种东西,能解孟婆汤?”
孟婆一愣,微微偏着头,“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好奇。”愆那本想说出库玛摩罗,但是张口前一刻,忽然有一股热气堵在他的喉咙。他便知道是那钵昙摩华的封言火印在警告他。
孟婆眼波流转,似乎一瞬间便看出这是一句谎言。但她不打算拆穿。她用那白皙纤长的左手捋了捋自己的鬓发,说道,“有,却是有的。”
愆那忙问,“是什么?”
“我曾酿过一壶执念酒,喝一口可得前世记忆,两口可得三生前尘,三口可忆十世过往,四口……能得无数世记忆,却会在饮下一个时辰内因承受了太多记忆而魂飞魄散。”孟婆幽幽道,“六道之间,只此一壶。”
红无常 (5)
执念酒……可以化解孟婆汤的东西。
那天他问孟婆有多少人喝过这酒, 孟婆告诉他, 执念酒威力不容小觑,失而复得的记忆常常令人神思混乱, 她一向是不给人喝的。但她知道的喝过这酒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波旬, 一个是阎魔罗阇, 还有一个不可说。不过三年前她的执念酒似乎有减少,她怀疑有被人窃取了几口, 为此她还惩罚了几个看守不力的孟娘子。
看来库玛摩罗八成喝了那酒, 而且应该只喝了一口。
那天孟婆临走前,将一朵曼珠沙华送给他, 对他微微一笑,告诉他之所以让他知道执念酒, 是因为他既然寻得回那些原本应该“找不到”的天庭法宝,那么说不定也能找到那几口执念酒的下落。孟婆的笑容颇有深意, 轻轻按了按他的手,便转身散化成一团彼岸花的花瓣,随风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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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被韩子通传唤那天,他正在和加亚摩罗等几个青无常在孟家酒楼喝酒吃饭, 手里握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听着几个同僚抱怨各自的红无常。
“你说说那些红无常, 每天神神叨叨的,我现在做梦了都不敢跟我们家那位说, 怕他又开始分析我是不是有什么压抑的负面情绪。”
“可不是,什么都得听她的,一有不随心的就开始对我用魅术,有时候还趁我睡着了用,简直防不胜防。”
“有时候是挺烦的,不过那什么的时候用一用共情术,倒是真的很刺激啊!”
“哈哈哈哈,你也终于试了?”
“当然了!原本我对这事儿都开始觉得腻歪了,毕竟都是跟同一个人……现在简直是重燃热情!”
加亚摩罗的一只眼睛扭向愆那的方向,大大咧咧地问,“你怎么这么蔫儿啊?我听说要给你新选一个红无常了?”
他这样一说,其他几个青无常的立刻都精神了,七嘴八舌地八卦起来。
“守了这么多年寡终于要开荤啦?”
“你想要个什么鬼当你的红无常?还是寻香鬼?我觉得罗刹鬼也不错啊。”
“想要雄鬼还是雌鬼?”
“愆那肯定是想要雄鬼啊,你见他对哪个雌鬼有过兴趣?”
愆那被他们吵得头疼,开始后悔答应今天和他们几个出来了。原本以为出来逛逛比闷在屋子里喝酒要好,可是现在看这些狐朋狗友的八卦嘴脸却恨不得踏上斩业剑就冲回家去。
然而调笑声忽然一顿,刚才还笑呵呵的青无常们忽然紧张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大动作,但舒缓的神情全都戴上了一层戒备,望着愆那身后某处。
愆那转过身去,便看到两个身形高出愆那一头还多的巨人走进来,虽然那魁梧伟岸的身体是人形,但一个巨人长着漆黑的马头,一双眼睛看不出虹膜,只有一片冒着荧光的血红。而另一个巨人则长着公牛的头颅,只是那牛首上肌肉虬结,尽显凶相。
这些牛头马面平日里主要是勾引畜生道众生的命魂的,不过由于他们战力凶悍,也有相当一部分供酆都四大司当差役差遣。他们作威作福惯了,最看不起青红无常这些恶鬼,时而找些麻烦用降魔令来“处罚”路上遇到的青红无常。
牛头马面径直走到他们这一桌青无常面前,无视了跑过来招呼的另一个当小二的马面。几个胆子大的青无常已经站了起来,故意挺直了腰板,令自己显得更加高大,意图在气势上不要输给那两个比寻常的牛头马面还要高大的鬼差。
然而那两个鬼差却直接对还坐着的愆那说,“韩判官要见你,马上去罚恶司报道。”
愆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冲其他几个青无常摆了摆手,“改天再约吧。”便转身率先出了门。那牛头马面马上跟上,就像怕愆那要跑了一样,一副押着犯人的架势。
罚恶司虑务堂,从墙壁地面到天花板都是用某种黑色的晶体砌就,两侧几根立柱上都雕刻着青面獠牙的鬼脸,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点着灯烛。一进门便能闻到一股子陈檀木的浓重气味,压抑而沉重的氛围立时浓厚起来。
此时堂中没有什么人,两侧廊柱间摆放的那些堆满公文卷宗的桌子后的醉意都是空着的。只有最前方那张最大也最高的青玉案前有一仙埋头书写。那位地仙身形跟普通人类男性大小相仿,面容虽然严肃阴沉,却带着几分书卷气,唇上留着一条修剪整齐的短须。他身上和所有仙人一样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圣光,身上的玄黑官服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头上戴着黑纱仙官帽。
这便是罚恶司判官韩子通,掌管着所有的青红无常。
听到脚步声,韩子通这才抬起头看了愆那一眼,也没什么表示。
愆那用手将斩业剑拔出,单膝跪下,将剑放到地面上,眼睛向下看着前方大约四五步远的地面,表现出臣服的姿态。这是所有青红无常在觐见仙官时都要表现出的姿态。
韩子通又继续写了一阵,才放下笔,有些疲惫一般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回来多久了?”
愆那答,“两个月了。”
“你也已经好几百年没有休息过了,这一次可有好好休息?”
“嗯……”
韩子通看了他一阵,换了个坐姿道,“我也就长话短说。你短时间内只能留在酆都,在那人类徒弟死前你也别想着再见他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将希瓦摩罗的法宝给他,也不应该擅自教给他红无常的法术。这件事原本是极严重的违规行为,但我给你压下来了,若是让阴律司的崔判官知道,你只怕逃不掉下炮烙的刑罚了。”
“我知道。”
韩子通换了个语气,语重心长道,“我就是太纵容你了。崔判官早就看你不顺眼,你也给我省点心,别再惹是生非。不该你管的事不要插手,该你管的也点到即止。别老想着搞个大事,你一个小小青无常,成天瞎折腾什么?”
“是。”
看他态度倒是还算好,韩子通原本心里头的气也稍稍平息。当初希瓦摩罗死得惨烈,他对这个青鳞鬼也是十分同情,否则也不会纵容他这么久。
“今天叫你来,是给你安排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事务。你现在不能去人间了,就留在罚恶司帮我处理一些公文杂事。等明年年初的时候会举行一次青红无常的初选,到时候就由你负责这件事。”
愆那心中一惊,抬起头来,“我?”
“嗯,历次选青红无常候补,大都是由黑白无常负责的。这一次我想改一改。你们青红无常应该更了解你们需要什么样的同伴吧,尤其是你,这一次即将选出的红无常中,有一个就是配给你的。”
愆那皱眉,“是只有我负责么?还是说还有别人?”
“当然不能只有一个负责人。我会派人协助你。而且你只是负责前几道试炼。最后一道依然和从前一样,是由我来决定的。”
一听到派人协助,愆那就知道他这个所谓的负责人的身份只是一个安抚他的手段,并没有多少实权。到时候派几个黑白无常来把他架空,根本就和以前没多少区别。
他嘲弄一笑,还是低头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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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的时间对于鬼来说,如弹指一挥般迅速。
这一年来,愆那表现得十分老实。每天跟在韩子通身边,或是往返于蓄鬼池,核实那些海捕文书上的恶鬼名字和外貌是否和赤子里的鬼相同。工作枯燥繁琐,他却一句怨言也没有,如机关驱动的木偶一般工作着。一年来他很少和罚恶司的其他书吏差役往来,毕竟他在一群地仙中也没什么说话的份,仙也不屑于和他这个恶鬼打交道。少有的几个和他一样的临时调来的青红无常也觉得他性子太阴沉,不大愿意和他说话。
虽然是他自己选择这份孤独,但每天一个人吃饭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颜非。
也不知道那孩子如何了。
有一次他几乎已经去等活地狱悄悄雇佣一只庆忌,想办法往凡间送个信。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不能再把颜非拖进这滩泥淖中。
不过有了这份差事,倒是方便他进出酆都的葬文司,在里面查探任何关于六欲本相经的消息。毕竟他和阿鼻地狱的阿黎多王子还有未完成的约定。进出的多了,倒是和里面一个名叫青瞳小地仙混熟了。那小地仙原是夜枭精得道,才位列仙班不久,结果被发配到夜摩天就算了,还被派来管这根坟墓一样阴暗安静没人往来的地方。具青瞳说,十天半个月也难得有人来这葬文司看书,毕竟酆都里要么是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阴差,要么是青红无常那样连字都不认几个的恶鬼,那些漂亮的孟娘子们也很少过来,他都快被闷死了。
大约也真是闷得急了,才会连愆那这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骚鬼都拉着说个不停。甚至连愆那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都没有注意。
又过了一个地藏祭,便是甄选新的青红无常的时候了。愆那已经让几个庆忌将消息散发到八大根本地狱之中,任何愿意以自身命魂为代价换取离开地狱的机会的恶鬼都可以前来录上名字。短短一个月已经录上了数以千计的名字。
愆那正一个人在虑务堂统计鬼数,忽然门开了。愆那本以为是其他的书吏进来了,却没想到来的是谢雨城的黑无常——范章。
愆那挑眉,虽未说话,可表情明明确确写着”你怎么会在罚恶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