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80)
波旬离开了一日了,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没有人来告诉他。自从那寝宫的门关上, 除了定时进来送饭送水的下人外,便没有人进来。这空旷大殿里只能听到他手上和脖子上的锁链偶然撞击的脆响。他百无聊赖, 暗恨那混蛋竟然连本书都不留给他。
遥遥地,他听到了某种渺远如烟的歌声, 伴随着在空中烟云内缓缓游移而过的几片巨大黑影。那似乎是鲸妖,世间仅有寥寥数只, 他们的歌声美而空灵,甚至就连天庭乐神乾达婆也时常偷跑下凡去大海中寻找他们的声音。当初在汉水上就隐约见过一只鲸妖的尾巴,如今看来原来竟不止一名选择投靠波旬。愆那有些好奇地坐直身体, 仔细去看那些庞然的身影在云峦间畅游。他莫名想起那一次和颜非一起去捉海郎君,夜间他睡不安稳, 颜非便用托梦术给他织就了一道梦境。梦里他和颜非两个人坐在忘川之畔,望着那些顺流而下的承载着思念的纸船, 不必怀念过去,也不必担心将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最近他的梦境总是十分混乱,他总是会猛然惊醒,却又记不清楚自己梦到了些什么,只留存一丝惊恐和黑暗的余韵弥漫在胸口。
“我没办法抹掉师父以前那些不好的记忆,但是我可以给你编织很多很多个新的梦境。没有痛苦的梦境。”当时颜非曾经这样告诉他,而他也确确实实地相信着。颜非看他的眼神他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么浓烈的深情……
竟然只是幻影……
只是一场无意识的赎罪……
希瓦……他的希瓦……那三百年里他无数次幻想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是噩梦,发现他的希瓦还在他身边。他无数次用尽全力对着寰宇中某个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祈求,把他的希瓦还给他。他心实实在在地知道,他们青红无常使用永生的命魂换得一世的永恒,他们只剩下此生,一旦失去,碧落黄泉也便杳无踪迹了。可是他还是会无数次不理性地祈求,让他再看一眼希瓦,让他有机会和他好好道别。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希瓦真的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他身边了。
却是他最不希望的一种方式。
却在此时,宫殿的门扉轻响,然后便有一连串的脚步声接近。愆那猜想应该是送饭的人来了,便没有动弹。然而随着脚步声愈发清晰,他却察觉到一点点不一样的地方。这脚步声似乎太轻了,比平日里那个宫人更添了一份谨慎小心。
他本能地坐直身体摆出一副防卫的姿态,却也知道现在被困在困魔阵中的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帷幕被掀开,进来的人另愆那睁大双眼。
出现在他面前的文血鬼有着亚麻色头发,瓜子型的脸,比一般人类分得更开的杏核状双眼中看不见眼白,只有一片莹透的红色。他的背后生着一对硕大的翅膀,深紫色的羽毛如刀锋一般尖锐。来人微微弯起眼睛,笑道,“为什么每一次隔了一段时间再见你,你都是这么狼狈的状态?”
愆那心中惊喜,却只是嗤笑一声,“达撒摩罗,我差点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还没死,我怎么舍得死。”达撒笑道,将手中端着的盛着饭菜的托盘放到桌子上,又将桌子推到愆那够得到的地方,然后自己也坐在桌沿上,抱起双手看着愆那,徐徐说道,“昨天波旬要见我,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看到他,虽然明明已经听到了不少流言,真的见到你那个小徒弟的脸,我还是有种’这六道到底他妈怎么了’的错乱感觉。”
愆那有些苦涩地笑了几声,问道,“你一直在阿须云手下做事?”
“嗯,他们把库玛看得很紧,况且我也无处可去,便留下了。只是我一直在地狱跑腿,联络各大地狱的鬼王,也没什么机会见到波旬本人。早知道最后兜兜转转我竟然会变成你徒弟的手下,打死我也不会同意。”达撒打趣道。
愆那却没有笑,只是淡淡说道,“他已经不是我徒弟了。”
达撒也沉默下来。
他了解愆那,作为愆那在酆都唯一的好友,他知道愆那有多恨波旬。也知道颜非是他三百年后第一次为之打开了心扉的人,虽然那个毛头小子似乎有点太古灵精怪,总给他一种一肚子坏水的感觉,但总体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
他以为愆那终于可以放下希瓦,重新找到希望和幸福。
谁知道命运如此弄人,他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就连那个人自己都不知道。
达撒道,“昨天波旬召见我,告诉我让我看好你,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你,包括阿须云在内。所有送来的吃的我都要先找个糜虫之类的东西来试一试再给你,还有一大堆叮嘱,唠叨得我都快怀疑是不是阿须云他们认错了他们的上神……反正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愆那淡淡地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他似乎和颜非也没有差那么多。当然,气质确实变了不少,莫名地还有点吓人,但他对你的感情,似乎没有怎么改变。会不会作为颜非这十年对他来说有很大的影响?”
愆那心中细密地疼着。
他要怎么告诉达撒,那并不是波旬自己的感情,也不是颜非的感情。那只是希瓦感情的残象而已。
“你会帮我么?”愆那抬起头来问达撒。
达撒叹了口气,“除了帮你逃跑,其他的,我可以尽力。库玛这一次也被波旬带走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相信你可以理解。”
愆那猜到波旬会留有后招,便也没有任何失望的感觉,“放心,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查一下‘元墟大阵’。”
达撒皱眉,“那不是……”
“没错,是当初阿须云用来救波旬的阵法,用希瓦献祭的阵法,和婴蛊术一样,是旧神的法术,早已失传了。这里既然曾经是梵天囚禁旧神的地方,我想,会不会阿须云便是从这孤独地狱的某处找到的元墟大阵的记载。”
当初愆那刚刚失去希瓦的时候,曾经有一阵疯了一样寻找任何关于元墟大阵的信息,甚至逼问了很多被抓住的魔兵魔将。达撒一度以为他是不是疯了,想要找出什么逆转大阵的办法复活希瓦摩罗。但谁都知道青红无常的死亡是不可逆转的,毕竟没有命魂,天地二魂一散,就不可能再复活了。
后来愆那渐渐冷静下来,接下来的三百年里也没有再执着于此事,他这才渐渐放心。可是如今他又旧事重提……
“愆那……你为什么要查元墟大阵?你该不会是想对波旬做什么吧……”
愆那没有做声。
达撒用手用力搓了搓脸,面现纠结,“我知道你恨波旬……可他同时也是颜非啊。你真的恨他恨到连颜非也不在乎了吗?”
愆那知道有些事必须要告诉达撒了,否则他顾及库玛,也不会帮助自己。他于是用一种十分平稳,平稳到没有感情仿若隔了一层什么东西的语气,告诉了他希瓦献祭时的执念给波旬造成的影响。
达撒的眼睛渐渐睁大,嘴也微微张开,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憋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愆那点点头,仍然用那种平静到不正常的语气说,“波旬伪装成天兵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欠我的,会想办法还给我。颜非就是他把欠我的还给我的办法。他夺走了我的红无常,就还给我一个红无常。颜非从头到尾没有选择,是希瓦的执念强迫他对我产生某种……执着。到现在他成为波旬,希瓦的影响仍然在。”
达撒目瞪口呆,兀自震惊中。
愆那继续说道,“所以,如果能知道元墟大阵的运行方式,或许能找到什么办法,消除希瓦对波旬的影响。”
“如果有的话阿须云早就动手了,还会等到现在吗?”
“地狱本来是旧时人类的居所,后来被梵天用来囚禁旧神和他们的旧部,才被称为地狱,因此地狱文的起源便是旧神的语言。如果我没有猜错,元墟大阵多半也是用旧神语言写成的,也就是说,或许和我们地狱的语言更加接近。阿须云这样高傲的天人,不会花太多时间去研究地狱文,再加上时间紧迫,草草做法,所以才会发生希瓦影响波旬这样的意外。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被他遗漏。我认为,值得一试。”
达撒摩罗简直不敢相信愆那可以用这般冷静的语调陈述这些事实。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会如何。他沉默良久,问了句,“其实,还有另外一种选择的。”
愆那皱眉看向他。
“其实你心里应该也知道……希瓦摩罗的死,不能怪到波旬头上。这一切,波旬他自己也没有选择。既然他爱你,你就继续当他是颜非不好吗?何必一定要这么较真?这样下去,你们两个又能有什么好结果?”达撒说得小心翼翼,似乎害怕愆那随时要爆发一般。
可是愆那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似乎无所谓的样子,眼睛看着床前投下的光束,轻轻说,“就是因为知道波旬没有选择,知道不是他的错,才不能继续下去。我当然知道我可以麻痹自己,假装颜非还是颜非,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可以对此加以利用,说不定就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转生,可以彻底脱离地狱……但是这不公平。对波旬不公平,对希瓦也不公平。”
愆那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是达撒却莫名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寂寥笼罩在他的眉间。
愆那摇摇头,抬起眼睛望着他,“总有一天幻觉会消散,到时候只会更加不堪。更何况如今波旬和离恨天必定不会善终,我的存在只会带来更多的危险和变数。”
只有让波旬从执迷中清醒过来,他们两个才能各自自由。至于自由了以后又当如何……对于愆那来说或许也无所谓了……
达撒看着自己的友人,他一路看着愆那走过来,看着他满面的疲惫沧桑,却无法帮忙,心中也一样悲哀。他问道,“对波旬不公平,对希瓦不公平,对你自己难道公平么?你好不容易才走出来……有时候何必想那么多?”
“达撒,我真的很累……我只想让这一切有个结局。”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一瞬间愆那流露出的疲惫,如山一般压在他肩上。这漫长的挣扎,早已令他不堪重负。
愆那低头看了一会儿手腕上的枷锁,再次抬起头来认真问道,“你会帮我么?”
达撒知道愆那不会听自己的劝,他一直都是这样一根筋,下定了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长叹一声,点点头,“我尽量。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可不想打草惊蛇,被阿须云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