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70)
“波旬?你是说阻挠释迦牟尼成佛的那个魔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而且传说也有谬误,毕竟佛经也是佛陀信徒记载的。”柳玉生的表情有些微妙的怅然,“他化自在天之主,以六道众生之幸福享乐为食。他大概是觉得佛陀的解脱之法令人失去了一切执着和情欲,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快乐,所以才加以阻挠的吧?不过后来好像也被说服了。现如今波旬的信徒不多了,很多都在修罗道。如果你有见过修罗的话,应该会听说过的。”
颜非笑道,“你好像很崇拜他?”
“算不上吧,只是对他很好奇。如果真的有贯通六道之法,那么任何人都可以去任何一道了不是吗?听说这天有三十三重,如果都能去一次,看看这寰宇究竟是什么样子,该有多好?”
颜非却耸耸肩道,“那样的话,地狱里岂不是要空了,所有生灵都会挤着往天庭跑的。”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不是地藏王菩萨的目标吗?”柳玉生笑道,“再说天庭有多大,你根本无法想象。天人数量稀少,却占有了二十八天,其余五道各自挤在自己的那一天里。可是天人的数量大概才有不到人类的十分之一。这不是极大的浪费吗?就算是所有生灵都跑到天庭里去,也不会拥挤的。”
“只怕地狱里那些恶鬼一去,就连带着把地狱之气也给带过去了。而且六道之分不是以人的业力来分的吗,那样的话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可以去一样的地方,人为什么还要做好事?”
柳玉生却反问,“难道人做好事,不是因为人有人性吗?就算做了坏事要受罚,也要罚当其罪,顺其因果。就比如说一对猴子,如果长期互相帮助,自己得到食物后少吃一点,他们合力就可以取得更多的食物。如果一只猴子偷了另一只猴子的食物,两个人交恶不说,其他猴子知道这只猴子会偷东西,也不会和他组成一对。这只猴子最终没有足够的食物而饿得皮包骨头,这就是他应得的报应。因果原本就应该停留在当世,到了下一世,连天魂地魂都不是原来的了,也没了记忆,除了那面目全非的命魂外与前世没有半丝关系。就比如说那只猴子变成了一只兔子,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只猴子。这时候你却要让他为了所谓他根本不记得的前世而受罚,不是跟父债子偿这种观念一样,太没道理了?”
颜非想着柳玉生的话,又想到了师父、丹祝、罗辛和达撒等鬼,明明都是那么好的鬼,却要承受地狱之火的煎熬。
原本人选择作恶,很多情况下都是被情况所迫。就像丹祝前生被卖入杀手组织,为了活下来他只能作恶。他从来就没有别的选择。还有库玛摩罗前世,面对那种情况,自己的妻子因为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玷污而自尽,这样的恨意又有谁能忍耐?
这种情况下的恶真的还是绝对的恶么?
柳玉生见他冥思苦想的样子,微微一笑,将手按在兀自走神的颜非手背上,“别想了,我也就是随口一提。你若是能找到便是最好,但我也不急着要。”
话未说完,门忽然被推开了。愆那直接走了进来,却一眼看到柳玉生将手放在颜非的手背上。
颜非惊喜地睁大眼睛,“师父!”
可是愆那却看着柳玉生和颜非交叠的手,脸色逐渐阴沉。
“我等会儿再来。”愆那冷着脸咣地一声关了门,走了。
颜非哪能让师父就这么跑了,毫不在意地抽了手起身就冲出了门,“师父!等等我!”
红无常 (21)
颜非三两步就追上了愆那, 一把拉住了愆那的手臂。愆那不得已停住脚步, 回过头来不耐烦地看着颜非,也不出声。
此时的回廊里只有他们二人, 天边幽幽暮色染着颜非额角的黑发,一双漆黑的眼睛反射着廊下红枣灯笼那幽幽的光。两人一时相顾却无言。
颜非道, “师父, 您怎么来了?”
愆那道,“我不能来?”
“当然能来!我巴不得您天天来!不, 最好是住在我这儿, 或者我住在您那里也行啊!”颜非嬉皮笑脸的,看得愆那刚才那点莫名而来的气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于是转过身来, 正视着颜非道,“我来, 是想问你,你真的想好了么?第三场试炼与前两场不同, 我没办法护着你了。”
颜非道,“师父,都到了这一步, 你还不相信我的决心么?”
愆那看着自己的徒弟。他其实知道自己说什么颜非都不会改变主意,到了现在若是他还不明白, 他就太傻了。
他认真地看着颜非,这么多年来, 似乎第一次感觉到当年那个小孩终于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勇敢执着而极富魅力的年轻人。颜非只要静静站在这里, 身上就仿佛会发出光芒一般,吸引周围的一切生灵。
可以想见,未来的颜非将会是多么耀眼灼目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孩子,却为了自己飞蛾扑火一般冲入了地狱。
他这样一个恶鬼,一个没有命魂连自己的红无常都留不住的恶鬼,一条不被任何人期待的生命,怎么配得上这样一条炙热如火的灵魂?如果不是自己捡到他,他可会看得见自己?
师父那平静的表情下涌动着的淡淡哀伤和彷徨瞒不过颜非的眼睛,毕竟他已经太了解他的师父了,“师父,你怎么了?”
愆那叹道,“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该怎么办。”
“后悔?我怎么可能后悔?师父,你果然还是不信我吗?”颜非急急地往前走了一步,表情几乎已经有些受伤了。
愆那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颜非的面颊,那般罕见的温柔,另颜非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不值得你如此。”
“师父,在我心里,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颜非专注地凝望着他。他想要抓住师父的手,想要去吻那双寂寞的眼睛,可是他不敢僭越了。他害怕师父又丢下他。
愆那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不好奇我为何会下地狱么?”
颜非确实有想过,师父是因为什么下的地狱。可是他从来都不敢问。他知道这种事在青红无常之间是敏感话题。不在乎的会拿自己的前世来开玩笑,在乎的却会因为贸然提出这种事而翻脸。
“您想告诉我的时候会告诉我的。”颜非道,“而且一个人前世做过什么,与这一世又有什么关系。我认识的师父,只是这一世的师父。”
“我屠了一座城。”愆那静静地说道。
颜非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老人、小孩,甚至是不到一个月的婴儿,我一个都没有放过。我前世杀的人,比你那个叫丹祝的朋友还要多十倍。”愆那的声音低沉干涩,平静到冷酷的地步。
颜非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支吾半晌,才问道,“为……为什么?”
“或许没有为什么,或许我前世就是个嗜血的恶魔,所以这一世我才要在地狱里煎熬。而我又受不住,于是献祭了命魂当天庭的’走狗’。颜非,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这一世连一个好鬼都算不上。”
颜非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吃力地消化着愆那告诉他的东西,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把愆那和一个会残杀成百上千条人命的恶魔联系起来。
看颜非惊呆的样子,愆那心中那种熟悉的、迟钝而绵长的疼痛复又蔓延开来。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当初献祭命魂之前看到自己在孽镜中那可怕的命魂,看到自己满身鲜血的狰狞模样,愆那也无法相信那就是真正的自己。这样的罪行,就算是在地狱里,也是罕见的了。
愆那想,自己在地狱中的寿命应该是五千年而不是五百年这么短。不,他应该彻底地烂在地狱里,不论什么原因。
最难接受的人,原来是他自己。
前世的愆那与柳玉生的职业相同,是一名大夫,名叫秦桑。那时候他的梦想是炼出长生不老药,把人类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后来长生不老药虽然没成功,却也研制出了不少可以强身健体甚至为人续命的仙丹妙药,在桐庐山一带很有名气。
早年的他四处游历悬壶济世,几年后在桐庐山中茅庐之内暂且定居,山下便是一座挺繁华的小城,名为桐庐城。那些年正是乱世,王室式微、军阀混战。桐庐城老太守却偏偏在这会儿得急病过世了,继承他位子的是他的大儿子——窦纶。这桐庐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所以虽然外面的世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此处却尚且安宁。
秦桑走江湖久了,也学过一些防身的武功。但是真正遇到了别的地方流窜来的山贼,还是有些狼狈。也算他命大,被当时听闻山里出现了山贼因而亲自带兵出来捉贼的窦纶碰倒了,便出手救了他。
那是秦桑第一次见到传闻中那勤勉政事爱民如子的新任太守。窦纶飞身下马长戟如虹的姿态把他看呆了,他没想到太守原来这么年轻,这么好看。
英姿飒爽的身影,配上一张如玉般俊秀的面容。
窦纶收拾完了流寇山贼,转头看向秦桑,见他仍然静静看着自己,还以为他是被吓呆了,便冲他亲切一笑,问他有没有受伤。
秦桑其实平时话不多,人也有些闷,对待病人态度也不够温柔。所以面对着这样的笑容,他虽然心跳加速,却也只是略略红了脸,有些僵硬地道了谢而已。
第二次见他,是因为窦纶受了伤,他去帮忙医治。
战火已经渐渐蔓延到了桐庐城附近,尤其是近日那皇帝宣布让位给当朝丞相,结束了这名存实亡的王朝,有不少军阀都公然反了。日前有一只反贼军队逼近,为首的似乎原本也是一名朝廷将军,用兵与之前遇到过的流寇山贼十分不同。窦纶缺乏战场上的经验,中了圈套,腿上中了毒箭。
这种毒对于秦桑来说是小菜一碟,但他还是亲自悉心照料了窦纶几日,说是要报答当日太守的救命之恩。窦纶清醒后,见到是他,便又露出了那种如阳光般美好的笑容。
“又见面了。”
秦桑和窦纶因此成了好友,两人时常相约喝酒聊天,有时候窦纶在他的茅庐里呆得太久,便干脆在他家过夜了。秦桑发现窦纶的知识惊人的渊博,他们的共同语言多到说不完的地步,有时候自己说了上半句,窦纶就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围炉夜话、青梅煮酒,仿佛外界的杀伐混乱都不存在了一样。
然后桐庐城内爆发了瘟疫。
秦桑几天几夜不合眼地研制救命之方,而窦纶也数日不曾合眼。他们一方面安抚百姓,一方面将现出染病征兆的病人安置到特定的区域控制传染。城中一度爆发了恐慌和□□,有些出现征兆的病人竟直接被害怕被传染的家人杀害。还有一些染了病的百姓害怕被扔进隔离区等死,想要连夜逃离桐庐城。好在窦纶的士兵都训练有素,很快控制住了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