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65)
愆那暗骂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转生这么多次,怎么还会有这么低等的情绪……
第二试炼的最后阶段一般都是最无趣枯燥的。那些青红无常挣扎着爬山的景象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怕就连孽镜台前也少了许多观众。不过一连几天,愆那还是日日亲临现场,关注着那些候补的动向。
其实到了现在,就只剩下坚持了。大铁围山虽然高,环境虽然恶劣,但是对于早已经过了各大地狱洗礼的众鬼来说,并非无法征服的。只要他们能坚持下来,就可以过关。
不过即便如此,到第三天的时候,还是有将近十个候补者选择了放弃。还有另外几个鬼的令牌被后来追上来的几个鬼给抢了。
而颜非和丹祝,已经接近顶峰了。
他们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体力接近透支,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愆那看着颜非那不稳的步伐和颤抖的手臂,心中一阵阵的钝痛缓缓蔓延。
他的颜非,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
别的鬼都已经习惯这种缺吃少喝的生活了,可颜非哪里受得了?
他后悔了,好端端和颜非打什么赌,直接把那臭小子扔回人间不就得了……
一面自责着,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就连愆那手下那跟他比较熟的青无常加亚也觉得有些奇怪了。
“你好像很在意那两个鬼嘛?”
愆那一惊,回头瞥了加亚一眼,“哪两个?”
“你就别装了。就那两个啊,那个青鳞鬼和红鳞鬼。我看他们俩倒是挺配的,长相、身材还有能力都很搭,将来要是成了一对青红无常,估计不比你和希瓦差。”
刚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提起了不该提的人,加亚连忙闭嘴了。愆那却仿佛没有听到希瓦的名字一般,只是默默盯着那冰雪之中不停移动的两个小鬼。
他们距离顶峰那条象征过关的刻痕已经很近了。那条痕迹是愆那亲自用斩业剑划出来的,只要颜非最先过了那条线,就算是赢了他和愆那的赌约。
然而此时,那只疾行鬼忽然追了上来,一瞬间就超过了颜非和丹祝,直冲向那终点。颜非似乎急了,手脚并用狼狈地企图追上,可他用的是寻香鬼的身体,又怎么可能比得上地狱中速度仅次于庆忌的疾行鬼?
却在此时,那丹祝忽然发威,整个人如一支疾箭般射了出去,一下子将那疾行鬼扑倒,并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之压制在身下,同时对颜非大声喊着,“快冲过去!”
颜非便咬紧牙关,积攒起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拼了命一般连滚带爬地冲向那道刻痕。
然而就在他距离那刻痕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忽然丹祝发出一声惊呼。那疾行鬼毕竟也是个修习了夸娥术的,猛地一挣便踹开了他。他们原本就距离一道断崖很近,这一踹之下丹祝便滚了下去,若不是他的手及时扣住了悬崖的边缘,只怕已经摔了下去。
只是他抓着的那块冰已经裂开了。
颜非回头一看,电光火石间便明白,自己拿不到第一了。
他回头不甘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刻痕,悲哀而愤怒地大吼了一声,还是转身扑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疾行鬼与他擦肩而过。
在疾行鬼冲过刻痕的时候,颜非一把拉住了丹祝的手,将他拉了起来。两个人都沉默着,丹祝的眼中全是冰冷的愤怒,而颜非的脸上,却只有一片空洞。
他们相互扶持着,走向那条刻痕。
愆那已经站在了刻痕之后,接过了那疾行鬼递过来的令牌。简单地查看了一番之后,点了点头,对疾行鬼说,“恭喜你,你过关了。”
疾行鬼勾起嘴角,笑得十分得意。
而此时,颜非和丹祝也迈过了那道刻痕。丹祝愤怒地指着那疾行鬼大喊道,“他是个不要脸的作弊者!他那令牌是从鸯诀手里抢来的!”
疾行鬼也不甘示弱地冷笑道,“又没说不可以抢啊。”
“你!”丹祝的愤怒令他的长发也如灵蛇般抖动起来,狂烈的风雪卷过他愤怒的双眼,令他显得愈发高大可怖。他盯着愆那说,“他不配当第一,鸯诀才应该是第一名。鸯诀是为了救我……”
“你烦不烦啊,只要过关就好,谁管谁是第一第二,你们不是也过来了吗?”那疾行鬼不耐烦地说道,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们大红莲地狱的鬼都像你这么事妈吗?”
”我确实没说不可以抢令牌,所以他确实算过关了。“愆那没有感情的声音传来。
颜非对这种结果毫无意外。他早就知道师父不会偏袒他,不会护着他。
他低着头,将那令牌交到愆那手里。他身上的红衣早已残破不堪,到处都是皮损和脏污。他的嘴唇被冻得青紫,长长的睫毛上都结了霜花,整个人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悲伤而显得摇摇欲坠,随时都要被风吹散一般。
”我输了,你赢了。“颜非低声说着。那声音嘶哑而破碎,似乎强行压抑着想要哭泣的冲动一般。
颜非一直不肯看他,大概是不希望自己看到他丢脸的样子?
愆那叹了口气,轻声说,“谁说你输了。”
“我……我没能拿到第一不是吗?”颜非抬起头来,那双一向顾盼神飞的眼睛里,却只剩下一片空洞。就好像连他的灵魂都已经死去了一样。
那种样子,实在叫人不忍。
愆那抽出背上的斩业剑,绕过他,走到颜非最初差点第一个过关时最后那道足迹之前,骤然当空一劈。只见青光闪过,在坚硬的冰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然后他又在那旧的刻痕上随意一通乱划,将那旧的痕迹弄得模糊不清。
颜非和丹祝都惊呆了。
愆那收了剑,抬起头静静地凝望着颜非,”现在,你是第一个过关的了。“
红无常 (17)
酆都的夜晚, 就连原本暗淡的天光也收尽余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覆盖一切的深蓝色余韵,从厚厚的云层缝隙间晕染过来。那是从八大寒冰地狱中反射过来的寒光, 将蔓延在大地上的热气也收尽了。
罚恶司虑务堂中,大多数的灯烛都熄灭了。只有愆那的桌案前点了静静一盏洞冥草灯, 幽幽冷光映着他面前写着三十五个名字的绢帛。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眼睛下面泛着淡淡的青色, 眉宇间尽是疲惫。
他食指那尖锐的爪尖轻轻划着绢帛上“鸯诀”的名字, 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前天的第二场试炼的结尾,自己终究还是心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做, 到底是对还是错。
是对是错都不重要了,颜非如今进入了最后一轮的甄选, 也就是说他一定要到孽镜台前照出自己的前世,也照出生死簿上他还剩下多少寿命。那是他最后决定是否要退出的机会。而颜非的身份在这一步也就很难再隐藏下去了。
孽镜能够照出每一个人的命魂, 再由命魂照出前世,照出每个候选造作过的另他们下地狱的罪孽。只不过这些过往一般都是碎片式的,而且是以第三人的角度观看, 往往就像是看一场跟现在的自己毫无关系的皮影戏。有一些鬼也会觉得受到了些冲击,不过一般都不会太严重。
只要不像库玛摩罗那样是真的得到了前世的记忆, 都不会对自己的性情产生太大影响。
问题是愆那从来都看不到颜非的命魂,他不清楚是只有自己看不到, 还是颜非的命魂就真的照不出来。青红无常之间常常流传着这样的迷信:若是青红无常看不到一个人的命魂,常常说明这个人和自己有夙世因缘, 可能是善缘,也可能是恶缘。愆那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样的传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看不到个别生灵的命魂这样的事在青红无常中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如果所有人都看不到颜非的命魂的话,那就是有问题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让别的青红无常看过颜非的命魂。他也不知道孽镜中会照出来什么。
到时候颜非的身份若是被发现,又会是一场风波。也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平安渡过……
愆那收好桌上的文书,把罩子扣在洞冥草灯之上,熄去了最后一点光源。此刻按照酆都时间来算已经是四更时分,整个罚恶司都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影子。愆那也没有御剑,只是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缓步往外走。
刚刚出了罚恶司没多久,转入一条幽深曲折的巷道,却见那漆黑的小路中间,早有一人在等他。
是一袭红衣的颜非,依然是青鳞鬼的外貌,扬着一张明丽逼人的笑脸,似乎在等他的样子。
愆那脚步一顿,知道此时要想逃跑也来不及了。从前天他就一直在有意无意躲着颜非,明知道这样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却总是抱着种鸵鸟般的心态。
他无奈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师父……我……我想见你……”颜非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青色的脸颊微微发紫,如果是人形的他,此刻面颊只怕已经和桃花一般红了。
愆那叹了口气,负着手慢慢走向他,“想见我,让庆忌送个信就是了。何必在这儿等。要是让人看见了也不好。”
颜非抬起头来,一双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流光,忽然往前一冲一下子扑在愆那怀里。愆那一惊,条件反射地张开手接住了颜非,就像颜非小时候那样。
”师父!我好想你!”大概是因为鼻子埋在愆那的肩膀上,颜非的声音闷闷的,听上去有些像是委屈的小狗一般。
愆那心中一片柔软,也软下了语气,伸手拍了拍颜非的后背,“不是前天才见过面。”
“没有!自从你不告而别以后,我们就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了!”颜非执拗地紧紧搂着愆那的腰,“我一直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愆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俗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把你养了这么大,又不是石头做的心,当然不会不要你。我知道你不过是年纪到了,从小到大身边又没有别人,所以一时糊涂。以前的事,我就当都忘了。只是你也要记住你自己说过的,以后不可再做那些大逆不道之事。”
颜非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愆那以为他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便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一些,用威严的口吻道,“听懂了么?”
没想到颜非脸上也没多少难过失落之色,反而十分乖巧地弯着眼睛笑着,“是,师父!”
愆那看着那张脸上太过熟悉的神情,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来。他祭起宝剑,对颜非伸出手说,“上来吧,我带你去我在酆都的家。”
……………………………………………………
颜非看着那简陋的屋子,却仍然是一脸惊奇的样子。他跑去看那用魁蜮骨头搭建的床架,还有那些插在墙壁间会自己发出幽魅光芒的洞冥草,还有那些不知什么生物的壳制成的桌椅,流转着油彩一般的斑斓光泽。屋子里陈设简陋,除了必备的家具和那一整面被挖出了很多凹槽用来储存书卷的墙,便没有什么摆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