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91)
谢雨城沉默着点点头。
范章忽然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波旬对愆那有某种奇怪的执念,上一次愆那被他们救走,波旬抓到他们的时候竟那般愤怒,他当时几乎以为他们死定了。若是波旬知道谢雨城前世的身份,若是知道愆那恢复了前世记忆,并且还救了他前世的情人“私奔”了……会做出什么事来?
阿须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便要借他们的手来做。只要除掉愆那,或是另愆那和波旬决裂,波旬便没有任何弱点了……
范章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那看上去清俊圣洁的药仙那样可怕。只怕他们能够顺利逃出孤独地狱,也是阿须云暗中安排……
凝望着面前状似平静却弥散着某种深沉绝望的谢雨城,范章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对方。谢雨城的身体似乎还在微微颤抖,还未在选择的僵局中解放出来。
范章轻轻抚摸着谢雨城的后背。
谢雨城的身体微微一僵,泪滑下眼角。
“小黑……我该怎么做?我不能让你死……我不能失去你……”
范章轻轻松开他,抬起拿着瓶子的右手,轻轻松开。
清脆一声,瓶子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谢雨城呆住了。
范章那一向总是拽拽的面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来。他的笑,竟如个少年人一般单纯。
“知道你愿意选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第六天魔 (7)
曙光带着股磅礴蒸腾的气势, 从东方缓缓展开, 金色的阳光如落雪般撒在汴梁如波浪般起伏的屋脊檐瓦之上。檀阳子坐在相国寺的佛塔上,望着面前从深蓝色的寂静中一点点苏醒的都城, 听着钟楼那边遥遥传来的古朴声音回荡在薄薄的稀云和晨鸟的翅膀之间。他想着或许罗辛已经回去地狱了,毕竟手掌心的符咒感应不到另外一半的位置。
这样也好, 他也放心些。
轻轻叹了口气, 刚想站起身,忽然听到塔下有人用温和清朗的声音说道, “道长, 好久不见。”
檀阳子一愣,低头去看。却见塔下立着一名灰衣僧人, 约莫五十出头,眉目慈善平和, 眼神宁静致远。却正是当初他来相国寺捉那只棘心鬼时,被鬼附身的观义法师。虽然已经是人间历两年前的事了, 但他还是依稀记得这位被深埋心中的嫉妒吞噬的高僧。
可是现在看到的观义和当初大不相同了,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却似乎更加年轻, 也更加沉静。仿若整个人是遗忘深水,一片山间浮云那般, 令人看着便感觉到一种浮尘皆落万事皆空的安稳感,一面想要亲近, 一面又心生敬畏。
那是一种檀阳子在人类身上很少察觉到的温醇气息,他行走人间千年, 也不过见过寥寥十几人。看来这位观义法师在经历过那一场劫难后,竟顿悟了什么东西,境界飞跃数重,是名副其实的高僧了。
檀阳子轻盈跃下,落在观义法师的面前,微微颔首,“法师别来无恙。”
观义法师对着他双手合十郑重一拜,“多谢道长和另徒当日点化之恩,才能另愚僧有机会破迷开悟,明心见性。”
檀阳子道,“我不过是行必行之事,法师之修为造化,全在你自己。”
“若无你与另徒点化,令我不得不面对心魔,我只怕早已堕入迷障铸成滔天大错。大恩大德,贫僧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法师不必如此过谦。”
“不过今日见道长眉间纠结,似是有心事?”观义清静如缓水的声音不知为何,另檀阳子不知不觉卸下防备,只觉得十分安心。
檀阳子说,“我要去救一个人,前路险阻重重,我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
“只是如此?”
“……我亦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他,不知此行是对是错。”
“可你还是决定去救他?”
檀阳子点点头,“他自认曾经亏欠于我,又被迷障影响,弄假成真,对我产生了虚妄的执着。我不想继续陷进去,可也不能看着他走入绝境。”
观义法师静静望着他,淡然笑道,“你何必在乎对他来说是真是假,他人之心只有他人能勘破,你是帮不了别人也控制不了别人的。你只要问你自己,对他之关心是真是假。对他之向往是真是假。我想,你自心早有答案。”
檀阳子微微怔忡,认真思考着他的话。他从来都不愿意去考虑自己真正的想法,他讨厌面对自己的感情。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全部冰封冷冻,这样就不会再有伤痛失望。可是他恰恰拥有太多太浓烈的情感,不论他如何控制,终究还是会如野火燎原,吞噬一切。
他一直用波旬对他的情感不是真的,所以他不应该继续陷入陷阱之中来逃避,可是他从未敢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如果颜非变成了波旬,如果颜非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更加完整强大的自己,他是否还能继续爱着那个跟了他十年的小徒弟?
还是说,他仍然要执拗地将所有的过错归咎在波旬身上,好理所当然地给自己的苦难和憎恨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间檀阳子似有所悟的表情,观义法师温驯一笑道,“还有一事。一个时辰以前,你的朋友请求我借我的人身给他一用,说是要帮你去天庭救人。我同意了。他此刻就沉睡在我的头脑中,我只是想告知你,莫要怪他侵占人类身体。”
檀阳子微微睁大眼睛,“罗辛在你身体里?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感觉到鬼气?”
观义法师微微一笑道,“大约是愚僧的皮太蠢笨太厚,不好闻吧。好了,你们既然还在赶时间,贫僧便不多说了。不过还要拜托道长,莫要让这位罗辛施主造作杀业。”
他语音一落,便轻轻合上眼帘,再睁开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换了副神态。先是一脸茫然,然后一点点变成震惊,手足无措一样四处乱看,接着开始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双手,口里嘟哝着,“这……这就是人身?好暖和好舒服啊!!!怪不得大家都说跑到人间来附身在人身上有多爽!!!”
不用问,这定然是罗辛无疑了……
檀阳子没好气地嗤笑道,“你倒是挺会挑。满汴梁那么多人,你偏偏挑中一个我认识的。”
观义法师……或者说是罗辛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就捂着眼睛怪叫起来,指着天上大喊着问那是什么东西。愆那一手掏了掏耳朵,另一手扯住罗辛的衣领,一跃而起,趁着大街上行人开始多起来之前将人拉回柳洲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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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见到天界空中那种紫气迎鸾、日月凌空的美丽天光,已经是多久以前了?
波旬踏上天界土地的霎那,便注意到四天王天大约一半的天人都在远处的地面和虚空中遥遥观望着,他们飞扬的彩色丝绦如漫天花雨纷扬,身上装饰的绚丽珠宝凝汇成一道熠熠的江流。在他现身的瞬间,原本无处不在的凤凰歌声天女乐声忽然有一霎的寂静,沉重的笼罩在向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天道第一天之上。
四天王天,由四位强大的天神镇守。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和北方多闻天王。他们四人手中各持一条足有儿臂粗的赤金混元索,每一条金环上都写满了封印神力的符文,环环相套,那其中的阵法仙力也轮转不休,足以锁住最强大的天神。这锁链乃是神匠干将莫邪合力打造而成,专为抓住波旬而作。波旬一席雪白长袍,鸦羽般的长发迤逦在身后,双手被锁链一重重束缚,可那华美的面容上却不见丝毫忧惧狼狈之色,甚至嘴边还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浅笑。他环视四周,忽然周身光芒大盛,如从海涯倏忽跃出的朝阳那般汹涌而灼目,无尽的光明吞噬了他的面容。
诸天神明纷纷惊叫,用手遮眼。
走在四天王身后的女魃冷哼一声,“阶下之囚还要故作姿态么?”
波旬懒懒地瞥了她一眼,并未做声。
四天王天,由被无尽大海托着的四片广袤大陆组成。东方东胜神州遍布神木仙林,南方南瞻部洲尽是珍兽异草,西方西牛贺洲崇山蓄金藏宝,北方北俱芦洲万湖灵水鲛珠。他们此刻所在乃是南瞻部洲,入目所及都是巨大而华美的仙境奇花,如森林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铺展。丝缎般起伏的大地上,无数宫殿楼台或在地,或在空,被云峦仙气环绕,笙歌袅袅,凤舞夭夭。空气那般干净,没有半颗尘埃,每吸一口都像是吸尽了寰宇间的精华。
这样充沛的地气,哪怕引出十分之一,便足以补足人间和地狱了。
居住在这里的天人,每天无所事事,吃喝游玩,时时觉得无聊,便要相互比试争斗,或是到人间去搅起一些风云打发时日。有些天人虽然已经活了数劫,却连每天被送到他们口边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也不在乎。波旬还记得小时候他来四天王天玩,听到两个神仙在那边吹牛,说着自己给人间的帝王托梦挑起过多少场战争,说着修罗道的修罗有多好斗多蠢笨,可是他们自己却连怎么切桃子都不会,还要天女来给他们一瓣瓣切好送到嘴里。
波旬踏出一步,便有万千蝴蝶从他脚下的花海中飞出,与他随风轻舞的袍袖纠缠在一起。他的步伐轻盈如雪,姿态优雅从容,就连那锁链叮当都似乎成了某种陪衬。那些跑来远远看热闹的天人们本来是要来看看搅乱六道的魔君究竟是什么样子,却不想竟看呆了双眼。
紫微上帝的本意是要让波旬游街示众,带着他从诸天一一经过,最后到达离恨天,在昊天神宫中受到最后的审判,然后被处死。在每一重天中,都已经布下了重重天兵法阵,以防波旬脱逃。
其实这一路行来,女魃心中都十分不安。
就算她是带着紫微上帝钦赐的当年打败过波旬的湿婆之杖去的,总觉得这一役赢得也太简单了些。
她已经与波旬交手两次,一次是在三百年前,一次是在波旬刚刚在那个人类身体中觉醒的时候。她身为天界人称最恐怖的女战神,却只有在面对波旬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仿佛她在他面前什么也不是,随意轻轻一抹便可以抹掉。
但是这一次……
她不敢将这不安说出来,只能暗自加强戒备。她手下的所有天兵不敢有半刻松懈,手时时按在各自的兵器上,天眼也没有一刻闭上。所有的目光都牢牢锁在波旬身上,盯着他每一个最微小的动作。
波旬被带至南瞻部洲正中的瞻婆城——增长天王的王城。巨大的阎浮树下,倚树而建的巨大王宫。缠绕着仙藤紫华的白色宫殿被琉璃般珠光宝气的树叶映射得流光溢彩,巨大的赤练神蛇盘绕在所有的廊柱之间,宝纱如雾,玉阶落叶,无数身着绫罗□□的绝美天女天人端着酒盏鲜果来去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