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64)
被这样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就算是杀人如麻的鬼王,只怕也会汗毛直竖。
此时刚才攻击他们的那只身形更加巨大的姑获鸟也落在了洞口,堵住了他们的出路。光线从那大鸟的身后投射过来,将阴影投在他们身上。
颜非环视四周,感觉刚才攻击他们的那只姑获鸟,很可能是这个洞窟里的首领。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立在洞口的姑获鸟。可是他才一动,那姑获鸟便骤然扬起巨翼,示威一般冲着颜非吼了一声。那凄惨破碎的叫声在洞窟里几番回荡,比在外面听起来更加轰隆慑人。
丹祝也瑟缩了一下,全身僵冷。这洞里这么多姑获鸟,倘若她们同时出手,他和颜非只怕要丧命在此了。
而此时,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的愆那遥遥看他们进了姑获鸟洞,一时也是心绪大乱。他当即便冲向悬崖的方向,也顾不上听之前身后的红无常正在跟他回报各处候选者的情况。
可是到了跟前,他又犹豫起来。关于姑获鸟,他给颜非讲过不少关于她们的故事。颜非……若是有他自己的什么打算呢?
如果他此时出手,便算是搅乱甄选,颜非的候选资格恐怕也就要就此取消。虽然这也是他希望的,不过他知道如果是因为这种愿意退出,颜非不会服气的。
他于是只好按捺下心中不断翻涌的焦虑,眼睛紧紧盯着那洞口,将体内的七魄调动到极致,另自己的直觉更胜以往数倍。以他和颜非的羁绊之深,只要颜非出了什么事,他应该马上就可以察觉到。
而此时的洞中,颜非却没有被那一声狂吼吓退。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如果露出恐惧退缩之色,他和丹祝就真的死定了。
他要让姑获鸟知道,他不怕她们,但也不会伤害她们。
颜非将精神力提升到极致,另魅气从自己周身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他澄黄的眼睛里搅起一圈圈的漩涡,一丝丝渗入到姑获鸟那双没有灵魂的眼睛中去。
他记得,师父给他讲过,那些守在血池畔的姑获鸟。她们是地狱众鬼一出生后的第一道劫难,但她们自己,其实比谁都可怜。
她们是在生育的过程中死去的。在她们最脆弱的时刻,在她们最需要呵护的时刻,被自己的丈夫杀死、被自己的家人杀死。那些她最爱的人,在告诉大夫“保孩子”的瞬间,在丈夫一听说自己生的是个女孩便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去的时候,她们一生幸福的幻觉就此破碎。
她们被卡在成为母亲的霎那,没办法前进,也没办法后退。她们爱自己的孩子又憎恨他们,还没来得及抱自己的骨肉就是去了他们。怨气太重将她们的命魂扭曲成了姑获鸟的样子,没办法轮回,只想要报仇。她们守在这血池彼岸,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来的报复的机会。无穷无尽的时间,她们有的只有生存和憎恨。恨意将她们吞噬扭曲,另她们成了饮血吃肉的怪物。
颜非并非生在地狱的,所以对她们少几分恐惧,却多几分怜惜。
这些女孩子,曾经都天真地期望过、憧憬过,年少的时候都幻想过自己未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生下多么可爱的孩子。都曾经望着那窗外的桃花杏花笑弯过眼睛,都曾有过含苞待放的豆蔻年华。
可是生活最后将她们变成了怪物。
颜非回想着师父的温柔,回想着师父难得露出的那种令他心醉的微笑,然后把这温柔化成自己的武器,透过自己的双眼流露出来。他小心翼翼地举起手中的鲜花,遥遥地递给那姑获鸟,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种微笑,就连丹祝看了,都不免忘记恐惧,看呆了双眼。
姑获鸟狐疑地盯着他。这漫长的岁月里,不曾有人对她这样笑过,更不曾有人对她流露出这般温柔怜惜的表情。这是一种她不太熟悉,却又觉得十分熟悉的东西,好像很久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的年月以前,也曾经得到过的东西。
这个少年是谁?为什么要对她笑?为什么笑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送花给她?
她有些害怕,于是自卫性地又吼了一声。可是那男子不但没有被她吓退,却还是静静地凝望着她,仿佛在为了她身上留下的所有伤口而心疼着。那一束色彩艳丽的花仍然静静地停驻在她面前。
一种什么温暖而柔和的东西,一种本该死在前世的东西,静悄悄地在一颗被怨恨毁灭的心中复苏。
她喜欢这个穿红衣的男子,她不想吃了他。他应该不是敌人。
当那姑获鸟走近颜非时,丹祝额头上淌下了冷汗。他捏紧了手边的剑柄,手心却湿湿的,怎么都抓不稳。
可是下一瞬,那姑获鸟却微微低头,嗅了嗅那束花。
几乎是一瞬间,洞中的气氛有了微妙的改变。前一刻还充斥着危险和杀意,这一刻却倏忽间放松了。其他几个姑获鸟也露出有些好奇的神情,纷纷接近颜非,去嗅他手中的花。
其实她们本不凶猛,只是没人想过只要送一束花,她们就可以很开心。
颜非转过头,对丹祝展颜一笑,笑容中还带着一丝得意。
那一刻,丹祝觉得颜非好看得不像个鬼,倒像是一位身陷泥沼却依旧熠熠夺目的天神。
红无常 (16)
一般的鬼一生中只会有一次被姑获鸟抓着飞的机会, 长大后就算对于那最初的记忆十分模糊, 也隐约有种恐惧和不快的感觉。
颜非承认,这感觉确实不怎么好。
钢铁一般的鸟爪死死抓着他的肩膀, 尖锐的指甲嵌入肉里,甚至渗出血来。姑获鸟飞得极快, 迎面吹来的风如刀子一般锋利, 沉重地压在他面上,令他喘不过气来。身体都被冻僵了, 总有种四肢随时要散架的错觉。可是他不能抱怨, 毕竟这是他的主意,而且身后的丹祝被他硬生生拖来跟着玩儿命都还没抱怨呢。
两个人被两只身形较大的姑获鸟抓着迅速掠过通往血池的长河。那广袤无垠的血海在面前渐渐展开。遥远的天边有十几条血红的天柱从云层中直垂而下, 宛如许多条粗细不同的红色丝幔倒挂在那迷茫混沌的天地之间。那是联通倒扣在八热地狱之上的八寒地狱的血河,正不停歇地带着各个地狱中的众生诞下的卵注入血池之中。遥遥看去, 甚为壮丽冶艳。
他们不需要横穿整个血池。等活地狱距离酆都最近,只要从血池的边角斜穿就可以了。
颜非低头看着那如红宝石般艳丽的海, 他早就听师父说过血池是除了少数王族之外所有鬼诞生的地方,可是从这个角度却看不到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卵。不少姑获鸟在距离岸边较近的地方搜寻盘旋,不时从海中抓出一些红红的不停蠕动的东西, 有些事人形的,有些则不是。它们发出阵阵凄厉嘶哑的啼哭, 但很快便被姑获鸟一爪子捏爆了脑袋,将残破的尸体带回洞中吞吃。也有一些姑获鸟在岸边盘旋, 抓起那些被冲到岸上的似乎更加成熟一些了的小鬼,将它们带去自己在不同地狱的血河边的洞窟, 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一阵,等他们长大一点了就将他们赶出去。她们是所有鬼的第一道劫难,也是他们最初的生机。而对于鬼婴来说,是死是活,全凭运气。姑获鸟会将其他被弄死的鬼婴的内脏弄碎来喂养那些被她们选中的鬼婴,所以每一只鬼最初都是吃过其他鬼的尸体的。他们生来就要自相残杀,没有停歇的时候。
到了血池之畔,大铁围山下,姑获鸟迅速降低了飞行的高度。利爪一松,颜非和丹祝便落在地上,有些狼狈地滚了几下。那两只送他们穿过血池的姑获鸟在空中盘旋两圈,嘶皞两声,叫声凄厉如啼哭一般,然后便和其他姑获鸟一起去血池中觅食了。
颜非捂着发出阵阵撕裂般痛楚的肩膀挣扎着要站起来,丹祝绑了他一把,扶着他的手臂。颜非愕然地望着丹祝流血状况比他还要严重的肩膀,“你不疼?”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差点忘记这些鬼耐痛的能力都是超出人类十几倍不止的……
他们确实节省了不少时间,只怕现在大多数的鬼还在血河和血海里挣扎呢。颜非知道自己夺冠的希望很大了,但面前还是有一个很严峻的挑战。
屹立在他们面前的大铁围山,高达万仞,连顶都看不到,插入那浓重的云雾之中。这些通体由坚硬贫瘠的铁岩铸就的奇峰峻岭,在底布尚且有一些林木怪兽,到了中间就只剩下岩石,而最上方则全是寒冷入骨且十分坚硬光华的坚冰寒铁。除了能够御剑或架伞的青红无常,寻常鬼难以翻过。
如今青无常们有夸娥术的加持或许能够比平时更容易做到,但是对于他这样体能上略逊一筹的红无常候补来说,能完成挑战便十分不容易了,若想打败青无常们夺冠,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他现在比很多青无常有优势,但是他不知道之前是否有鬼同样想到了利用姑获鸟渡海的方法,也不知道后面那些鬼究竟和他还差多远。颜非仰着头看着那高山,露出几分惶恐之色。
“别担心。”丹祝在旁边说,“这山看着高而已。在大红莲地狱,比它高的我也不是没爬过。有我在,定能把你带上去。”
颜非感激地看着他,“你这么够意思,这次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了。”
“若是没有你帮忙,我也不能这么快拿到令牌。也不可能这么快渡海。就算是扯平了吧。”丹朱没再多说什么,将剑背到背上,便一头冲入前方的莽莽森林之中。
四十名候补已经渐次进入血池之中。愆那便直接飞过了血池,恰好看到颜非和丹祝冲入山脚下的森林之中。
只不过在颜非身后不远处,一名疾行鬼利用从血河里捞出来的几枚鬼卵,“贿赂”了一只姑获鸟渡了海。这疾行鬼,似乎就是之前从颜非手里抢过令牌的那一名。
一落地,疾行鬼没有耽误时间,立刻便追了上去。这些疾行鬼速度奇快,颜非不一定能赢过他。
愆那没注意自己竟然为颜非捏了把汗。
剩下的路途中他们已经清除了大部分的猛兽毒蛇,考验的只剩□□力了。这是红无常的劣势,只怕要青无常们帮助才能够顺利完成最后的试炼。愆那的眼睛紧紧跟着那一枚红色的小点,看着那孩子在林木山石间跌跌撞撞地走着,看着他的速度渐渐变慢,停下来喘息的时候越来越多。那个红鳞鬼一直在颜非身边,拉着他拽着他,甚至还背着他在一段直上直下的岩壁上爬了一段。
愆那想起来当年自己试炼的时候,并没有这样帮助过哪一个人。当时他只是知道自己一定要通过试炼,一定要离开那个寒冷而残酷的地方。从这方面看来,这个红鳞鬼,只怕要比自己温柔得多。
他如此尽心竭力地帮颜非,想必是已经把颜非当成他的红无常了。
不知为何,一种深深的不快弥漫在胸腔里。可是一想到颜非那气喘吁吁却仍然拼尽全力都是为了自己,却又生起一种孩子气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