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8)
颜非用伞指了指不远处那坐在禅房旁边墙角下的孤寂人影,很同情一般叹道,“他大概心情不太好。”
只是这同情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般的小小邪恶。
檀阳子微微皱眉,“你是怎么把他唤醒的?”
颜非用一种无辜的表情说,“我就是给他讲了讲道理就把他感化了啊。”
檀阳子挑起一边的眉梢。要是感化人那么容易还要神仙佛祖干什么……这小子明显是在敷衍他。看那观义此刻表情痛苦空洞的样子,他做的绝不仅仅是“讲了讲道理”这么简单……
他走向观义,只见那人原本慈悲仁善的面容此刻却是一片呆滞,整个人抱着膝盖缩在墙边,身体一前一后无意识地摇晃着,口中念念有声,说着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错了……”这样的话。
檀阳子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沉声唤他的名字。但是观义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在那前后摇晃着,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檀阳子叹了口气,转头盯着颜非,“你到底是怎么把他唤醒的?!”
听檀阳子的口气严厉了起来,颜非便低头玩着伞柄上的引魂铃,有些小心翼翼似的说道,“他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在梦里还一副普度众生的菩萨样子,还说我是影响他修炼的心魔。所以我就往里面挖了挖,把他的第八识翻出来给他看,他就有点崩溃了。我就把他困在了他的第八识里面大概一年的样子,出来以后他就这样了……”
檀阳子有些瞠目了。这些年他独来独往,为了捉过红无常的那些操纵人心意识的法术他也略略习得了一些,知道法术高深的红无常可以掌控任何被他们入侵的人的梦境或是幻境,包括那些人头脑中时间的流逝。也就是说现实中的一秒可能相当于那些人幻境中的十年,亦或是现实中的数年在幻境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第八识里储存的是人无数世累积下来的业障,虽然也有善业,但毕竟没有恶业多。那里就像倾倒腐烂垃圾的深坑一般,是人们永远不想去面对的最真实而丑陋的自己。在尸烛的阵法作用下檀阳子这样的青红无常或许能短暂地觑到人们的第八识具象化成具体形态的样子,但实际上的第八识是如一个小型世界般广阔的存在,是地狱最原始的建筑材料。
换句话说,颜非把观义困在了地狱里,而且是为他一人量身定做的地狱里整整一年。那里面到处都是他夙世累劫的苦难、怨恨、冤屈、恐惧、悲伤,到处都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往事和噩梦,也难怪这人出来以后神智不清了。
他没想到颜非竟然能直接在梦境里挖出人的第八识来。要知道就算是刚刚被酆都招来的红无常也通常要十到三十年的时间才能精通这一招,这孩子竟然只靠自己自学就到了这种地步。
但现在不是夸他的时候。檀阳子沉下脸来,“你下手也太狠了!一般这么强硬逼人面对自己第八识的手段总要等到其他方法都没效果的时候才能使用,而且就算要把他关在里面也很少会超过三天。你竟然把他关进去一年?!这样他醒来不疯就怪了!”
颜非似乎有些委屈似的,低声说,“我这不是担心你会受伤,就着急了吗……他又不肯面对自己,明明怨气都把棘心鬼招来了,他却还以为自己是个特别大度坦荡的活菩萨在梦里给别人开示呢。这样的人你想让他看清楚自己有多嫉恨自己的师弟,除了给他看真实的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檀阳子狠狠瞪他,刚想说办法多了去了。但转念一想这也是自己有错,明明知道颜非还太小也没有经过正经训练还让他做这么重要的工作,便只好将一通反驳斥责的话咽回肚里去,“你……罢了,等回去再跟你算账。”现在更要紧的是唤回观义的神智。
他们青红无常抓的是鬼,而且要在尽量不打扰人间秩序的情况下,惩罚人类可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平白就把人弄疯了,上头知道了定然又要多事了。
他轻轻在观义脸上拍了拍,然后托起那法师的下颚,强迫对方与自己的眼神对上。等到那双茫然的眼睛终于定格在了他的脸上,檀阳子才用一种罕见的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说,“没事了,你已经出来了。”
观义的嘴唇颤抖,眼泪忽然汩汩涌出,明明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那眼睛里的惊恐却像个小孩子一般,令人看着心酸,“我有罪……我罪孽好重……我害了人……我会下地狱的……”
“你没有害人,害人的是鬼,不是你。”檀阳子耐着性子安抚着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定定凝视着对方,竟给了观义一丝安心的感觉,“人没办法控制自己想什么,有些罪恶或者黑暗的想法都很正常,只要你没有真的付诸行动你就没有罪。”
“可是……可是观云最近身体越来越差就是我害得啊!”观义仿佛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了檀阳子的衣袖,“我……我心里一直恨他,所以才会被那些鬼有机可乘。他们夜里总是在我耳边说他们可以让观云消失,然后我就可以当上住持甚至当上国师,让相国寺更加繁荣,所以我就让他们进来了……是我贪慕虚荣、心生嫉恨,才差点害了庙里的所有人……我有罪!我有罪!”
檀阳子其实最不擅长这些安抚人心的话。这种活三百年前都是由他的搭档红无常来做的……这三百年就算只剩他自己了,他也只是收了鬼就走,也很少会与被附身的人有什么交流。现在听那观义絮絮叨叨的哭着,心下只觉得烦躁,却不知要怎么劝解了。
他又狠狠瞪了颜非一眼,意思是:都是你干的好事!
颜非则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也不敢说话了。
却在此时,两旁原本安静无声的僧房开始渐次亮起灯来。零星的几间房门开了,一些僧人陆续迟疑着走出,满面困惑,似乎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一样的表情。想来是那棘心鬼欲要对付檀阳子,所以竟把这些僧人都困在各自的梦境里了。加上寺院中大部分的僧人都已经被棘心鬼控制,此时控制解除,自然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们看到观义法师瘫坐在地上,面容惨白,立时都围了上来。源衡也在其中,叫了几声师父得不到回应,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于是便对着檀阳子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恳求道,“活菩萨,你既然能驱鬼,就救救我们师父吧!”
檀阳子一般的习惯是收了鬼就悄无声息的离开,哪里被人这样围观过。他愈加烦躁了,却又一时无法脱身。
此时僧群安静下来,默默分开,原来是观云法师来了。住持身上还穿着之前做晚课时的袈裟,容色端严一如以往。他来到檀阳子和观义身边,垂眸看着自己的师兄,然后缓缓蹲下身来,一伸手,竟然将那仍旧兀自喃喃自语说自己有罪的观义拥抱住了。
观义一下子愣了,整个人如化作泥雕,一动不动。
只见观云用手轻拍着观义的后背,用一种与他本人一向铁面无私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说道,“师兄,没事了。”
观义仍旧呆呆的,没什么反应。
观云又说,“师兄,你的心思我知道。我不怪你,因为我也有错。”
观义打了个激灵,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你知道?”
“师兄啊,我们谁都不是四大皆空。你只知道你心中有心魔,难道我就没有么?”观云淡淡地说着,叹了口气,“你心中对我有妒忌,我又何曾没有过对你的妒忌?你天性仁慈和善,对谁都那么好,这是我怎么都学不会的。我知道我没有你的仁善,所以就想在其他方面超过你,没想到师父最后竟真的把衣钵传给了我。我想,这大概是师父给我二人的考验吧。”
观义愣愣地望着观云,嘴唇颤抖,似有些说不出话来了,“我……可是我……”
“师兄,生而为人,便是带着业障和心魔的。我们出家修行,不就是要想办法战胜它们么?”观云竟然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来,“若是真的完美无缺,我们早就成佛了,又怎么会还停留在这人间呢?经此一劫,你我都能坦诚相见,或许是因祸得福了。”
观义眼中的泪愈发多了,无尽的羞愧另他如一个孩子一般哭泣着,但神色间总算又有了生气。
观云暗道自己之前刚愎自用不听劝告,不肯相信自己的寺院中有鬼,险些就酿成大祸。倒是多亏了那名青衣道人,该向他道谢才是。可是当他抬头去寻檀阳子,却发现那道人和另外那名红衣少年已经不见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清晨带着几分凉意的街上,已经有不少早起的脚夫行人。马行街两侧不少早点摊位都开张了,热腾腾的辣菜饼冒着热气被从笼屉里夹出来,用油纸包好了递给赶路的客人。
檀阳子接过辣菜饼,转手就递给了颜非。颜非一看只有一个,就问他,“师父你不吃?”
檀阳子说,“不饿。”
颜非说,“怎么会不饿?你前天从地狱回来后就没吃过东西呢!”
檀阳子边走边道,”不用管我,快吃吧。”
颜非却更加吃不下去了似的,有些担忧地问,“师父,我们是不是没钱了所以你才只买一个?”
檀阳子被他烦得直想发作,可是一看到颜非那懂事的担忧样子又发作不起来,深呼吸几口气才说,“你要是不饿,我送给那边的乞丐了。”
颜非看檀阳子一脸阴云密布寒气蔓延周身三尺距离的样子,就知道檀阳子距离被他惹毛不远了,于是赶紧乖乖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子。檀阳子看他那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心又有些软了。
他知道颜非等着他训他呢……
“观义的事,也不怪你。”檀阳子用一种淡淡的语调说道,“我本不该让你掺和进来。”
颜非一听却更加急了,“师父,我下次一定会更加小心的!你不会反悔吧?你可是答应了我让我跟着你一起捉鬼的!”
檀阳子瞥了他一眼,“我说什么了,你就说这么一大串。谁要反悔了?”
颜非愣了,“哦……”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经过正经的训练,所以下手才没轻重。从今天起,我会开始教习你红无常的法术。”
颜非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一下子睁大了,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檀阳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瞥了他一眼,又皱了皱眉,抬手用袖子轻轻擦掉了颜非脸颊边沾上的荠菜叶子,口里却冷声说着,“红无常的法术我知道的不算多,但是目前教你也够了。别指望我会给你放水,我对你的要求只会比酆都那些判官的要求更严格,你若是坚持不下来,以后也不许再提捉鬼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