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50)
话音一落,阿须云身上忽然发生了某种迅疾的变化。他的身形在变得高大,皮肤变得更加莹白,几乎像是半透明一般,白袍丝绦凌乱飞舞,无数丝绦如蛇一般扭动在他身后。他的身上再次开始迸射那种可以在瞬间将人的眼球融化的炙热圣光,面具脱落,露出一张颜非在记忆碎片中见过的清丽容颜。
颜非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便向着女魃身后非想石的方向,拔足狂奔。
与此同时,阿须云摔向向女魃发动攻击。无数白色丝绦拔地而起,从四面八方卷向女魃。然而女魃巨斧几下挥舞,轻而易举地将之全部削断。她一斧劈向颜非,却被拔地而起的一颗巨树的枝干硬生生挡住。那坚硬无比的神树建木就算是天庭神兵也无法劈断,却在阿须云的咒语中如灵蛇一般舞动着,不断阻碍女魃对颜非的攻击。颜非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两个巨人之间挣扎求生的一只小小蚂蚁,左冲右突,猛然间低头,那巨斧便堪堪在头顶掠过,削掉了他几缕长发。
然而阿须云原本在战斗方面便不是女魃对手,如今在人间消磨三百年时光,没有离恨天地气的滋养,神力更加衰退。很快女魃的巨斧上劈出的一道紫色煞气他没能挡住,正中胸口,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颜非一惊,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停。他此生从未用过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脑子里空白一片。
师父悲伤的眼睛出现在记忆里,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东西。
此时另外数十名修罗也冲了过来帮助阿须云围攻女魃,为首的便是毗迦罗将军。他挥舞着长戟和玄铁宝刀,极其勇猛地冲上前去,其他已经伤痕累累的修罗也怒吼着,仿佛不要命一般扑来,钳制住女魃的手脚。女魃虽然有通天神力,一时竟也甩不开。阿须云此时又洒下数枚建木之种,瞬间催生,另那坚固的枝干缠绕住女魃的手脚和腰身。
毁灭女神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大地也在她脚下颤抖起来,卷起一层层不安的浪涛。
颜非终于跑到了非想石面前,可是他才冲过去,便被那重重的法阵撞飞数丈。他顾不上去管身上散架了一般的疼痛,再一次冲过去。那种令人发狂的渴望折磨着他,令他几乎丧失理智一般。
他需要得到石头里的东西……有了那东西……他才完整……
为什么……为什么过不去?!
他的意识退到了最基本的状态,几乎是如动物一般在冲撞着。他怒吼着,眼睛通红,如野兽一般喘息着。
他忽然想起了柳玉生说的,在红无常第三场试炼中,他曾经唤醒了那个真正的自己……
因为阿伊跶在他头脑中挖的太深了……
对……托梦术……自己对自己用托梦术!他祭出引魂铃,席地而坐,默念师父教给他的宁心咒。忽然间,近在咫尺的杀伐打斗声似乎都消失了,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自己吟念咒文的声音。
渐渐地,他感觉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间静的可怕。
他睁开眼睛,看到天地间一片安宁,立在他面前的,是一袭青衣的檀阳子,一如过去十年记忆中的样子。
颜非感觉眼眶湿润,心脏剧痛,种种强烈的情绪涌上喉间。他想要冲过去,想要抱住师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不能动弹。
檀阳子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淡淡地笑了。
“颜非,你在干什么?”
眼泪溢出眼眶,颜非的嘴唇颤抖,“师父……我……我好想你!”
“傻瓜。”檀阳子的表情在淡淡的金色阳光中那样温柔,就算是原本冷硬的线条,也那样柔和好看,“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一霎那,终于再也无法压抑,颜非痛哭失声。
自从师父死去,他一直都没有哭。
不是不想哭,而是哭不出来。
他感觉心像是被掏了一个洞,觉得魂魄已经被从身体中抽离,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连眼泪也失去了意义。
“师父,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仿佛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八岁的孩子。他用手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觉得羞耻又委屈,一边想要控制,一边又想要撒野。终于,那只温柔的大手落在他脸颊上,替他轻轻拭去泪滴。
“这么大人了还哭得这么难看,像什么样子。”檀阳子轻声斥责着,眼神却那样心疼。他认真地凝望着颜非的面容,低声说,“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要一切好起来,我只要你!师父,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檀阳子不说话了,悲伤地望着他,似乎也不知道答案。
“答应师父,好好活下去。”终于,檀阳子轻声说。
师父的触摸变得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感觉不到了。颜非发现师父的身体在渐渐变得透明,变得如烟雾一般摇晃、不确定起来。他绝望地用手去抓师父,可是抓到的只有烟云。他无助地摇头,大声喊着,”师父!不要走!!!我会变强,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不要离开我!!!”
可是师父还是渐渐如烟一般消散了,脸上始终挂着那有些悲伤的、遗憾的微笑。
这一霎那,颜非终于真正明白,他是一个人了。
这身为颜非的自己,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师父想要他活下去,他能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便是重生。
作为一个强大的、足以向天庭复仇的神重生。
他要改变这荒谬的轮回秩序,他要所有那些像师父一样不值得被命运如此对待的生灵得到解脱,他要那些占尽福报却还不停掠夺的无耻生灵失去一切……
他从来都不伟大,他的那些所谓的慈悲,也不过就是裹着一层好看的外衣的私心罢了。最初想要去地狱,想要救地狱众生,是为了他的养母九天娘娘。后来,则是为了他那幼稚的可笑的骄傲。他蔑视秩序和规则,不相信既成事实,看不起那些沉溺于福报、权利和享受中的上神。而现在……
现在他只想复仇。
他要让地狱的烈火,在离恨天上肆虐。要让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开遍整个天庭。
他抬起双手,朝着自己的眼睛,狠狠地挖了下去。
鲜血和剧痛中,他一层一层地扒开自己的意识。他看到那些恶臭的欲望和憎恨,看到所有那些丑陋黑暗的东西。他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宛如在剥开一颗洋葱那样耐心、却又残酷。
忽然,疼痛停止了。透过血红色的视野,他感觉有一个人环抱着他的肩膀。
洁净白皙的手,如玉一般光华剔透。金色光芒从皮肤中渗透出来,如雾气一样蔓延在天空中。
他的心一片平静,不再有一丝怀疑。
终于……找到了。
阿须云受了女魃一斧,整个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他几乎支撑不住时,忽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鸣,宛如凤凰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啼哭。
与此同时,三界震动,一道开天辟地般的金色圣光纵贯天地,刹那间便摧毁了所有囚禁着非想石的符咒。那道金色光芒如流星一般划破女魃制造的恐怖黑暗,摧枯拉朽,撞向那沉睡了三百年的非想石。
可就在此时,有另一道被其他所有更加沛然的喧嚣声吞噬的绝望嘶喊穿过那满地残骸的战场。
“颜非!!!”
虚无之境 (2)
阿黎多扛着愆那的人身冲向“软禁”库玛摩罗的庭院, 并未遇到什么阻碍。白鹭恩已经带着大部分可以调度的人去了虚无之境, 行宫里剩下的人手十分匮乏,守着这不甚重要的庭院的也只有几名年纪尚小的药童, 遇到阿黎多这样气势汹汹的恶鬼也不敢阻拦,缩在一边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在阿黎多一半恳求一半威胁(虽然是用自己的命威胁)之下, 木尚嵇终于同意修补檀阳子的身体。这位毒医在阿黎多面前将檀阳子那残破的身体开膛破肚, 用奇怪的似乎会发出淡淡光芒的针线将里面的脏器缝缝补补,抽出淤血, 联通经脉。那双手灵巧而迅速地动作着, 就像是在变戏法一般。很快他将胸腔腹腔重新缝合,阵脚细密精准, 那线也细如蛛丝一般几近隐形,等到他完成后用布巾擦掉了血迹, 那肌肉健美的胸膛上除了一条细细的红线,几乎看不出曾经有过一个大大的血窟窿出现过。整个过程用了三个时辰, 期间木尚嵇聚精会神,没有说过一句话,完成后他全身都湿透了, 汗水粘着鬓角的发,眼睛里弥漫着红血丝。
“只能修到这个程度了。如果借助鬼自身强大的愈合修复能力, 或许还能穿。”木尚嵇的声音透着虚弱和疲惫。
阿黎多露出惊喜的笑容,猛地一把抱住木尚嵇, ”谢谢你!!!”说完之后,竟然拖住他的脸给了他一个悠长的、令人窒息的深吻。
木尚嵇脑子一懵, 直到阿黎多扛着愆那的人身冲出房间都反应不过来。
库玛一见阿黎多便道,“算你来的及时,再晚一点只怕也不用想着把他弄出来了。”
和阿黎多刚刚将摄魂珠交给她的时候相比,此刻珠中的青气颜色已经淡了许多,也不似一开始如疯了一般四处冲撞,似是有气无力一般在里面氤氲着,随时都要散掉一般。她忙令阿黎多将檀阳子的身体放到她的床榻上,扯开他胸口的衣襟,拔下头上的发簪在掌心猛地化出一道血痕,然后用那血迹迅速在檀阳子的胸口画下一道法阵。之后她将摄魂珠摆放到法阵中间,双手结印念动咒语。只见那青气盘旋几圈,便从珠子里钻了出来,渐渐在空中散化成一道青色人形,很快便钻入檀阳子身体的胸口。
阿黎多和库玛紧张地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白发道人,祈祷着人身还能使用。
否则只怕愆那摩罗活不过今晚了。
片刻后,睫毛簌簌抖动,那眼睛猛然睁开了。
阿黎多还来不及露出笑容,却见檀阳子挣扎着撑起身体,然而似乎由于鬼身太过虚弱,以至于不能很好地控制人身,脚着地后想要用力起身,却膝盖一软跪了下去。阿黎多忙扶住他,“你干什么呢!才刚刚被放出来,而且你这人身还没有完全复原。”
可是檀阳子什么也听不见。他面现惶急,死死地抓着阿黎多的衣袖道,“快……快带我去……要来不及了!!!”
虽然他没有说明白要去哪,但是阿黎多却不知为何能够猜到。
他抬头看向库玛,“你告诉他了?”
库玛也微微睁大一双杏眼,”我以为他已经知道了。”
阿黎多目光微转,看向愆那,看向那一张已经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苍白而惊惶的面容。
此时此刻,愆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必须去那个所谓的虚无之境,必须阻止颜非。阻止他成为波旬,是他最后留下颜非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