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68)
为什么离开那么久?为什么都不让人给他带个话?
于是后来师父回来而且没有一句解释的时候,他第一次开始闹脾气了。他不跟檀阳子说话,只是默默地做好饭默默地吃。师父显然注意到他情绪不对头,试着问了他几次到底怎么了。但气头上的颜非只觉得师父是在明知故问,于是愈发冷淡。
结果师父烦躁起来,一怒之下又回了地狱。
那次一回去就是一个月。
师父不知道那一个月中颜非是如何懊悔,如何害怕,如何一个人一边整理菜园一边哭着抹眼泪。
那是第一次,他意识到,如果师父选择离开他,他根本没办法阻止。师父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他,去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或许师父讨厌他了,毕竟样了他五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不懂事,乱发脾气,谁会喜欢他呢?或许师父在地狱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红无常了,或许他们此时正开心地在地狱里一起生活,或许师父已经忘记自己了。
少年的颜非一想到这种种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非常有可能的情境,就觉得心如刀绞。他后悔,后悔极了。他真的不应该对师父发脾气的。他不知道在他那个年纪,有一些叛逆的行为是非常正常的事,他只知道他日复一日祈祷,如果师父回来,他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然后有一天,师父真的回来了。
他不知道颜非在那一刻有种筋疲力竭到想要软倒的冲动,有种溺水到将近死亡的人终于喘出一口气的得救感觉。
自那以后,颜非在师父面前永远都是笑着的,懂事的,不多提任何要求的。他将自己所有的阴暗情绪都压在心底,用几重重锁全部锁死。那是一块剧毒的区域,会令他的师父瞠目甚至厌恶的区域。
而现在,他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不仅可以跟上师父的脚步,更可以保护师父了。可是师父却再一次不要他了。
而他,不打算再委屈求全下去。他要愆那摩罗,要完完全全地拥有他。就算他不会原谅自己,不会像以前那般看待自己,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绝不要放他走,宁愿两个人一起毁灭,也不要放手。
反正众生称他为天魔,不做点邪恶之事,又怎么对得起这称呼?
他于是站起身,来到愆那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你当真不想活了?”
愆那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腔微微起伏,他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如果我出现在青莲地狱,将天庭怒火引下来把你的族人烧个干净,你大概也不在乎了?”
愆那猛然睁开眼睛,似有几分不敢置信般瞪着他。
颜非微微勾起嘴角,他从未用这种表情对师父说过话,但此时此刻看着愆那眼中燃烧的愤怒,他竟然觉得十分畅快,“还有那个叫阿黎多的摩耶鬼,他好像被阿须云捉去了,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捏死他。你意下如何?”
愆那张开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不会的。”
“我不会?”颜非蹲下身来,故意用一种轻佻的姿态捏着愆那的下颚抬起来,“你也说了,我是第六天魔王,不是你的徒弟颜非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愆那想要打开他的手,可是颜非的手却像是钢铁一样坚定,他根本无法撼动,“就算是波旬,也没有滥杀过无辜。”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已经死过一次,明白了很多事。有时候越是善良懂事,就越没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倒还不如痛痛快快肆意妄为一番,死也死个痛快。”颜非越凑越近,明明是和以前相同的面容,不知为何却给愆那一股沉重的威压感,令他本能地想要瑟缩。
从前波旬还是波旬的时候,愆那从未正面面对过这个神明,没有体会过他的强大和可怕。
“我知道你们青鳞鬼就算不吃不喝,也还能存活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你能活到看到青莲地狱在离恨天之火中燃烧的样子。想来看着那些万年坚冰融化沸腾,应该也是一番很美的景象。”
愆那咬牙怒道,“你到底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很简单,我要你属于我。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颜非冷冷地说,“不准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不准拒绝我的要求。”
愆那冷笑,“你要我做你的奴隶?”
颜非竟然点头道,“没错。”
“你疯了。”
“反正你也不想活了,又何必在乎什么会发生在你身上?”颜非此刻离得他那么近,他的嘴唇每动一下,都会擦过愆那的唇瓣,无比的暧昧,无比的诱惑。愆那却不为所动,甚至连气息都屏住了。颜非定定地凝视着他的双唇,忽然如兽一般狠狠咬了下去。愆那用力挣扎,双手用尽全力推着他的肩膀。可是颜非的身体岿然不动,双臂将他困在墙壁和颜非的身体中间。
愆那恍然觉得自己要被吞噬了,他拼命向着在唇齿间翻搅的舌咬下去。獠牙刺进肉里,颜非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他接受了这种疼,甚至怀念这种与愆那亲密接触的感觉。他仍旧贪婪地吻着愆那,浓烈且带着血液的腥味。
两人正相持不下,忽然空气中有某种气氛悄然改变了。一种深沉的阴冷从地底蔓延上来,骤然间四下的一切都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重森然。颜非放开愆那,轻轻叹了一声,用拇指抹掉愆那唇边的血痕。
“真是不得安宁。”他低声呢喃着,起身化作一道红光,飞出旧神宫殿去。
殿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那漫天的彼岸花海上拢上一层深蓝色的浓雾,暗淡却雄浑的肃穆气息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一切。雾气中一道高大深沉的黑色身影依稀可辨,如雕像一般岿然不动。
颜非身上绽放出骄阳般热烈的光芒,利剑一般撕裂那透着死亡之气的暗沉。他微微扬起头,从容中带着一丝骄傲,走向浓雾中的黑影。他每走一步,那些深沉的雾气便退却一分,渐渐地那黑色身影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若说女魃身上散发着的是凶残的毁灭和死亡之气,这个神明身上弥散的,却是从宇宙之初便已存在的虚无。亘古而冷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他的肤色黝黑,面容却惊人地俊美,一席玄色金纹的华美神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那高大而端严的身体。那双带着一丝邪气的红色眼瞳如暗夜中的冥灯,似乎冷漠,又似乎带着无尽的恶意。
这位神明便是鲜少露面无比神秘的夜摩天以及酆都之主——阎摩王。
颜非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见我。”
阎摩也淡淡开口,他的声音雄浑而冷酷,“我也没想到你还敢回到地狱,波旬。”
颜非淡淡一笑,“你没有带天兵来,看来你和孟婆一样,也还是比较喜欢我多过离恨天上那一位吧?”
阎摩沉默着,如一团黑色的雾,渐渐移向颜非的方向。
“上一次,我没有帮你,而且有派出青红无常参与那场大战。你就不怕这一次我是亲自来捉拿你的?”
“你若真想帮天帝,我岂有机会在人间重生?”颜非面对着那比他古老的多的恐怖死神,依旧面不改色,“我知道你之前不愿意帮我,是不认为我的办法可以解救地狱众生,你不觉得我能赢。但是现在呢?”
阎摩的眼睛如两团火,悄无声息打量着颜非。
“你现在的身体属于人类,就算是孟婆特意挑选的,也远远不如神明的身体强大。”
“若要推翻现有秩序,并不一定要有六道之中最强大的身体或神力。而是要有合适的盟友。”颜非话锋一转,“紫微上帝与阿鼻地狱鬼王交易一事,你想必知情?你真的要忍气吞声,看着他们在你的夜摩天炼出婴蛊这样罪恶的东西来?你真的能眼看着夜摩天的所有地气被吸食殆尽?你愿意看着你统治了上千劫的国度就此化为死地?更何况……就连酆都的地气也开始受到影响了,阎蜜的病情恐怕也在恶化吧……”
“住口!”怒气另阎摩显得愈发高大恐怖,那些深蓝的雾气已经几乎变成黑色了。
然而颜非却不退反进,“你我心知肚明,现在的紫微上帝已现天人五衰相,时日无多。他为了给自己延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真的还愿意效忠这样的天帝么?你对他的忠心,他根本不屑一顾,让你来掌管最贫瘠黑暗的一天,美其名曰让你看管旧神,可是旧神早已逝去千劫了。他甚至连地气都不愿意留给你半分!”
阎摩再一次沉默。他原本就不是一位喜欢说话的神明,就算是当初的蟠桃盛宴中他勉为其难参加,也是如黑色的雕像一样坐在席位上,别的神仙都不敢给他敬酒,只敢暗自议论他。
颜非也不逼他。他相信阎摩会来见自己,而且没有带任何随从,就说明他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
终于,阎摩开口了。
“我来是想告诉你,天兵就要到了。长庚仙君已经在各大地狱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你出现。这里也不会安全,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阎摩王一挥袖,扬起一团浓稠到足以吞噬任何光明的黑暗。周围那种阴沉的压抑也在迅速褪去,如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颜非轻轻呼出一口气。
其实跟阎摩王交谈,就算是他第六天天魔也还是会紧张的……毕竟阎摩王的恐怖阴沉甚至在女魃之上……
没有人知道阎摩王的实力究竟如何。自从他的王妃阎蜜“生病”之后,他就很少离开阎摩城了。
而波旬知道,作为天仙的阎蜜本是不会生病的,唯一能生的病,也是所有天人一生中只会生一次的病,只有一个名字——天人五衰。
这个病有时很短,有时则会持续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是病的尽头只有一种结局——死亡。
就算是守着奈何桥轮回渡口的阎摩王,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所以颜非认为他是最能理解阎摩此刻心情的神明,毕竟他也曾失去过他挚爱的神母,也曾害怕过,他的至亲至爱下一世会沦落到何处去。
他叹息一声,转身往回走,心中还在考虑着要带着师父躲去何处。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不用考虑了。
原本锁着愆那摩罗的锁链断掉了,而那青鳞鬼也早已消失了踪迹。
旧神囚牢 (8)
颜非脑中一片空白, 他冲到那断掉的锁链旁边, 徒劳地抓起链条。这条链子是他悄悄进入四天王天,从某位上仙的刑房里偷来的, 虽然已经被他洗掉了大部分的仙气,但到底是天庭蔟龙山精铁铸就, 一般的兵器是无法斩断的。
定然是有天人将愆那带走了!
颜非心中一阵惊悸, 若是长庚仙君的人趁着他与阎魔王交谈的时候将愆那劫走了……一想到愆那落在天人手中可能遭遇的种种折磨,他便已经五内如焚, 就算知道如果真是长庚仙君所为意图肯定是要引他出来束手就擒, 他也没时间多考虑,马上便冲向孤独地狱的那一处隐蔽的出口。在那里空间仿佛错位扭曲一般, 如骤然在完好的景象中拉出的一道漆黑伤口,后面是无尽的炎热和黑暗。他毫不犹豫地冲向阿鼻地狱的方向, 在他身上燃烧的光明如一道骄阳照亮了整个地狱阴沉暗淡的的天空。所有在枯竭的荒野上相互杀戮吞噬的地狱恶鬼们一霎那停住了所有动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看着那一道从未见过的辉煌流星划过天际,明明应该是能够另双眼烧灼的光芒,却又与一般天人的光芒有些不同。它仿佛一道海洋, 明亮却宽广,不会令人灼伤, 却如希望一般在永恒地黑暗中骤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