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6)
达撒摩罗道,“如此说来,还是有些共性的?”
“这些人的行为看似毫无预兆,是鬼怪附身所致,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有问题。”檀阳子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那三人的姓氏,依次指着说道,“这苏氏为何忽然从夫家回来?真是按照旁人猜测的那样有失妇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沈夏磊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却还是孑然一身,生活困苦。原本有过一些同兄弟去外地做生意的机会,都为了家中病母放弃了。一生一事无成一贫如洗,而且他的母亲早已不认识他,成天对他打骂。他照顾母亲这么多年,是真的爱母亲,还是受这孝子的帽子逼迫?家中几个兄弟,为什么不能轮番分担照顾?
而这个神童,再怎么聪明伶俐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怎会不愿意出去同别的孩子玩耍?五到七岁,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华,他却如个寒窗士子一般苦读,是他自愿的,还是家人望子成龙?”
达撒摩罗似有所悟般说道,”你是说,很可能不是鬼附身,而是他们本身对父母就有憎恨?”
“不,鬼应该还是有的。否则类似的事件不会这么集中。”檀阳子道,“我原本的猜测和你一样,是阿鼻地狱中那些因为弑亲罪而投生的鳏寡鬼,如今附身在人身上来杀人。但是现在却有另一种猜测。会不会那鬼并非附身,而是将人第八识中积攒的那些怨恨拉入意识中,促使这些人性情大变去造下杀业。”
达撒摩罗沉吟道,“有这样能力的鬼不就是你之前在汴梁捉的棘心鬼,可就算是它们也必须要将触角伸入人的脑中才能注入影响,势必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我和库玛在提刑司收监前见过几名犯人,却没发现任何痕迹。”
“这些犯人彼此之间没什么共同认识的人,若是棘心鬼,它们必须要先找到合适的人附身,即便找到了也只能同时影响很多人,不可能像这样一个一个来。而且就算他不停转换附身的人,也不可能在三天内就将一个人影响到如此地步。若说是很多棘心鬼,这城里早就该鬼气冲天了,不可能是现在这种风平浪静的气息。”
达撒摩罗道,“看样子还是要想办法再去从那些犯人身上审问点东西出来。你可有如何进入的计划?”
檀阳子站起身来,说道,“我自有办法。明天你去走访一下新发生的那几起命案的家庭。哦对了,谢雨城和范朱玄也在城里,说是在追查那些被杀死的人的命魂去向。”
达撒摩罗一听就苦了一张脸,用手扶额一脸世界末日般的表情,“派黑白无常来就算了,怎么偏偏还是这两个瘟神……”
檀阳子回到他和颜非暂住的东厢房。之前回来的时候,颜非也没有和他一起去堂屋,自己默不作声地先回来了。此时一进屋,只见里面黑漆漆的,平日里早就给他准备好了洗脸的热水的颜非此时却已经躺到了床上蒙上了被子,一副早就睡熟的样子。但檀阳子听得出他的呼吸声不似平日里熟睡时的绵远悠长,就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从今天下午见过白无常后,这小子就不大对头,也不知是又闹什么别扭了。
檀阳子拿起桌案上的火折子点上蜡烛,将自己的斩业剑挂在衣架上,褪了外衣,而后走到床边坐下,侧着身看着那被被子包裹的人形。
“你今天又闹什么脾气?”檀阳子连生气的心情都没了,只是用一种近乎无奈的声音问了句。
颜非不说话,显然是打定主意装睡到底。
檀阳子叹了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要想方设法哄这小崽子了?那些被他捉回地狱的鬼若是看到他此刻这“低三下四”的样子,只怕要把好几百颗眼珠子都瞪出来。
“你若不说话,明天我也不带你去提刑司了。”
这话说完,那被子才蠕动了一下,从中露出一张被闷得发红的脸蛋来。那暗淡光线中依然熠熠发亮的眼睛盯着他,里面似有些怨气似的。
檀阳子满脑子的莫名其妙,仔细回想,也想不出白天又有哪里得罪了这崽子,”你这又是吃错了什么药?”
颜非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问了句,“你和那个叫谢雨城的白无常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他?”
檀阳子莫名觉得这孩子的语气很像正室捉奸,“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共事的时间比较久,配合着办过几次差事。他们黑白无常虽然和我们一样都叫无常,但他们是仙,我们是鬼,不是一路。”
“那他说你趴在他身上哭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件檀阳子漫漫长生中可以排进前五的糗事,青无常的脸色就更加臭了,“那是那一次天庭赐酒我喝醉了!”
“我都没有见你哭过……”
檀阳子觉着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于是挑起眉头道,“怎么?你这小兔崽子还嫌气我不够,还想把我气哭?”
檀阳子难得开一次玩笑,颜非想象着面前这高大英武的青无常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愈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他笑了,檀阳子面色也稍稍缓和,心放了下来。
人都说小孩子最难带,他反倒觉得十八九岁半大不大的这种少年人更难伺候,心思简直比人姑娘家还多变。
檀阳子也微微笑了,摇了摇头,拆下头上的玉簪准备就寝,“就为了这个?你如今已经是可以娶媳妇的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
颜非很少看到檀阳子笑,那冷峻的面容一旦微笑起来,却如天山白雪融化的清泉、寒年冷月开封的陈酿,徐徐而温柔,叫人看一眼就还想再看,想要让他时时刻刻都这样微笑着,再也不用皱起那双斜飞入鬓的剑眉。
他知道檀阳子已经活了上千年,知道自己只是他漫漫长生中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插曲,也知道不论他再怎么努力,檀阳子生命中的某些部分他永远无法触及。
就比如说那三百年前死去的红无常。
檀阳子不曾说起过,但颜非知道此人对他定然意义非常。否则他也不会坚持三百年都一个人行动,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有人代替那人的位子。
如此想着,便悲从中来。自己是个人类,总会死去的。等到入了轮回忘却一切,檀阳子是否也会像记着那个人一样记着自己?还是会轻轻松松地忘记,就好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样想着,那双原本痴然望着檀阳子的眼睛重又被悲伤覆盖了。他敛下长长的睫毛,小小年纪却是一身的落寞。檀阳子将外袍挂在衣架上,一转身看到那抱着被子一身萧索的颜非,心想着这又是怎么了。若是以前,他根本没有这哄人的耐性,但毕竟带了颜非这么多年,近些年愈发宠着惯着他了。
“师父。”颜非忽然抬起眼睛,认真地望着他,“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忘记我?”
檀阳子瞪起眼睛,“小小年纪,说什么死呀活呀的。”
“你会吗?”
檀阳子看着那张混杂着惶恐、痴然和伤感的漂亮面容,隐约知道了颜非这一天到底是在烦恼些什么。一想到颜非有朝一日会死去,会喝下孟婆汤将他彻底忘记,心中也是骤然一阵抽紧。
“……不会。”
“可是……我却会忘记你……”颜非的眉头紧紧皱起,用力摇摇头,“我不想忘记你,我想一直跟着你。”
檀阳子吹熄了拉住,掀开自己那边的被子坐到床上,伸手拍了拍颜非的后脑,“别成天总想些有的没的。你现在想跟着我,等将来成了家,只怕早就把我这个当师父的忘到九霄云外了。”说完,他自嘲般地叹了声,合衣躺下,“天晚了,睡吧。”
颜非也只好轻轻躺下,等到檀阳子睡熟了,他才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凝望着檀阳子那被淡淡夜色勾勒出的侧面轮廓。他伸出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沿着那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颚、突出的喉结、宽阔的胸膛直到平实的腹部描摹下来。檀阳子身上的气息带着一丝丝麝香的味道,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才能闻到,宛如魅毒一般令人上|瘾,销魂蚀骨。
“我绝不会忘记你……”黑暗中的颜非用口型无声地说着,面上有着一种不属于少年人的强烈欲望,那漂亮的眉眼间也因着过度的执着而显得有些邪气逼人了,“因为……你是我的。”
父母祠 (5)
颜非迷迷糊糊地被人粗鲁地摇醒,一睁眼,却见火光自下而上映着檀阳子线条冷厉的脸,狰狞如罗刹一般。颜非那点睡意立时就吓到了九霄云外,蹭地一下坐起来缩到床脚,“师父?你干嘛呢!”
檀阳子见他被吓醒了,满意地将蜡烛稍稍放下,“起来修炼了。”
“修炼?炼什么啊?”
“天快要亮了,昼夜交替的时刻是修炼观情法的好时机。”丁灵一声,是檀阳子将渡魂铃拿了出来,塞到仍旧一头雾水的颜非手里,“别耽误时间,快盘腿坐好!”
颜非只得依言打坐,却又不知道这观心术是什么,不记得之前有在什么书上看到过,”师父,什么是观情法啊?”
“你以为红无常就只要看看别人的梦扭曲一下梦境就可以了么?梦只是红无常施展法术的一个地方而已。红无常真正的能力来自于洞悉世间有情众生的情绪变化。观情法便是可以让你看到那些情绪的法术,修习此术后,你可以在定中观察众生情弦的波动变化,像看人的表情一样。不同的是表情尚且能够造假,情弦却不能。”
“情弦……”颜非的眼睛忽然一亮,“就是说我能看到别人的感情?那鬼的感情呢?”
“一样可见。”檀阳子见他忽然兴奋起来,也不知道这小子又琢磨什么呢。檀阳子在这三百年间为了捉鬼方便也学过观情法,但是他毕竟是青无常,缺乏这方面的天分,只有在晨昏交替的那几个时辰才有机会成功,所以后来也几乎没怎么用过了。
“那师父你还等什么!咱们开始啊!”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道,“我念一句,你跟我念一句,注意不要念错。”
随即檀阳子开始用等活地狱的语言吟诵起咒文。等活地狱乃是八大根本地狱中受苦最轻的,其语言相比起其他地狱也更加拗口丰富,有些发音甚为仄口。但颜非对于八大地狱的语言都多多少少会些,念诵起来倒也不成问题。
檀阳子带他念了几遍,他堪堪背了下来,便开始自己闭着眼睛在心中默念了。那些地狱文字在他脑海中幻化成扭曲的字符,不断翻转变换,形成种种畸形的影子,待要去抓住那变换出的形状却又只抓到一片虚无。颜非知道地狱中的文字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邪恶,若是看得久了,心中会升起种种古怪邪恶的念头,有时会想要破坏点什么,有时想要杀死点什么,就像有小爪子在你心里抓挠,蠢蠢欲动地劝诱着,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神智变成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