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30)
愆那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着,四周异常闷热的空气令他上身裸|露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汗水,呼吸也觉得有些吃力。他本是极寒地狱中的鬼,在热的地方并不很适应,体力总会比平时消耗得更快。他深呼吸几口,试着想要站直身体,那锁链被他弄得伶仃作响。
忽然间前方的肉块被从两边分开,一个披着黑甲戴着饕餮面具的黑甲侍卫走了进来,见他醒了,转身便又出去了。愆那甚至都来不及唤住他。他被吊了不知多久,却仍然没有见到半个鬼影。他终于积攒了些力气,用嘶哑的声音喊了几声,却仍然没有回应。
浑浑噩噩间瞪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进来一个黑甲鬼,大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便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张开嘴,往他的嘴里灌了点散发着腥臭气味的血糊糊。他不小心呛了几口,还没来得及问什么问题,那黑甲鬼便又离开了。
如此一连过了许多天日。没有人同他说话,他唯一能见到的便是那个进来给他往嘴里灌食物的鬼,可那个鬼也不曾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愆那开始怀疑这些鬼是不是想把他困死在这里,会不会就连阿鼻地狱也与酆都串通过了,要把他这个不那么听话的青无常处理掉?
这些混乱的猜想令他愈发焦躁,却又无可奈何。这视肉制成的监牢里不辨时间,一秒如一年般漫长,一天却又如弹指般须臾。再加上那困着斩业剑的粘膜似乎在不断透过斩业剑往他的身体中注入某种令他虚弱迷幻的东西,令他时常头脑昏沉,难以分清现实和梦境。
在一次的梦里,他回到了三百五十年前。那天在人间恰是三十,他想和希瓦一起像普通的人类一起过一个年,于是也学着人类那样买了年货、鞭炮、春联,甚至还笨手笨脚地跟着邻居的大婶学着包了一锅歪歪扭扭的饺子。可是他一直等到子时,等到新年已经到了,希瓦都没有回来。
他等啊等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后来听到了门扉响动的声音才惊醒,抬头便见希瓦披着一身的雪回来了,见那一桌已经凉了的年夜饭,希瓦那漂亮的面容露出讶异之色。
“你一直在等我?”
愆那看着希瓦那被酒气熏得愈发如胭脂般动人的面容,心中一阵阵怒火隐隐燎原。但是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缓缓伸出手扣过来,掌心燃起青色的地狱火,瞬间就将一桌子的菜肴腐蚀成了一片腐烂萎缩的垃圾。他淡淡说,“不过是做着好玩。”
希瓦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温柔了神色道,“抱歉,我在酆都耽搁的久了点。他化自在天主在酆都大摆筵席,我也被拉了去。”
愆那也知道自己也没什么生气的理由,毕竟也没事先告诉希瓦,两人也只是随口一约,希瓦说他会尽量在年夜前回来。但相比于生气,他心中更多的是失落。
他有种感觉,希瓦正在渐渐远离。
这种感觉并非最近才有,而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点点出现了。他们也曾炙热地相恋过,难分难解,就算是在一间空无一物的房子里,只要有对方,也可以昏天黑地耳厮鬓摩三天三夜不知疲惫。那段时间希瓦在看他的时候,眼睛里就燃烧着那种令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的火焰,而他在看着希瓦的时候也才真正感觉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可这世上最无情的就是时间。它可以消磨掉任何一度激烈燃烧的热情。一千年瞬息而过,到如今他们可以相对而坐默默进食却不说一句话,因为能说的早已说完了,就连日常的交流也因为太有默契而显得没有必要。他们不再难解难分,甚至可以分隔数月,再相见也不过是相视一笑而已。那种曾经另愆那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一般的激情没有了。
而希瓦也越来越难懂了,他时常望着蜡烛明亮的火焰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个人使用共情术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希瓦说的一些话,愆那都不知道如何回应。
比如又一次希瓦问他,如果一个人犯了罪要受到惩罚,那什么是罪,受到多少惩罚才算公正,又是谁规定的?
愆那知道希瓦时常与哪个名叫波旬的第六天天主往来,这些奇怪的想法,只怕都是那个波旬灌输给他的。愆那隐约觉得这些想法很危险,数次劝他少去觐见那个天主。毕竟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他们这些低劣卑微的无常干什么要去攀高枝呢?
可是每当他这么说,希瓦总是用一种莫测的,不知是羡慕还是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很多年后愆那才明白,或许希瓦是觉得他思维太简单,觉得有些羡慕他,又有些怜悯他的无知吧……
总之,愆那每次看到这样的目光,便总觉得心头被刺了一下。这种细密的刺痛随着年月的飞逝愈发加剧,却又令他无法倾吐。不过在那个年夜,他像是终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猛然一把揪住了希瓦的衣领,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我们现在这样,到底算是什么?”
希瓦愣住了,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两人对峙片刻后,希瓦转开了视线,没有回答他。
自那一晚后,愆那就痛恨过年。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一个同样的年夜,愆那捉完鬼回到柳州,费力地推开被雪掩住的柴门,却发觉屋子里还亮着灯光。一推门,一股子饺子的香气扑面而来,就见那彤红的烛光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穿着破旧的红衣趴在桌上睡着,口水浸湿了袖口。他的面前摆着一大盘已经冷了的饺子。
那一刻,愆那忽然觉得眼眶酸涩,胸中涌动着积累了多少年的酸楚。他轻轻地来到那少年身边,伸手摸了摸那漆黑的发,一股淡淡的温暖,在心口融化开来。
少年的嘴吧唧了几下,含糊地叫了声,“师父……吃饺子……猪肉馅的……”
昏沉中的愆那似乎低低笑了一声,暗暗摇头。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却想起了这件往事?
“师父!”
咦?难道他还在梦境中么?怎么仿佛能听到颜非的声音?
“师父!”压低的声音,清楚到毫发毕现。
愆那猛然张开了眼睛。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披着黑甲戴着饕餮面具的鬼。愆那皱了皱眉头,果然是自己幻听了么?
紧接着,那鬼揭开了面具。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寻香鬼,如雪般荼白的皮肤,漆黑的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带着一种凄冷意味的美丽面容,额头上纠缠的红色花纹。
果然不是颜非,愆那一瞬间竟有那么些失望。
大概是罗辛派来的人?
“你是……谁?”
“嘘……”那寻香鬼将一根指头放在他唇边,轻声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阿鼻地狱 (5)
愆那努力想要集中精神, 可那种源源不断麻痹着他精神的药物令他难以思考太多。只见那陌生寻香鬼快步走到他身后, 抽出腰间沉重的铁剑削断了那些禁锢着斩业剑的粘膜肉质。斩业剑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剑身也似乎比平时显得粗糙松散, 隐约可见一些脉络血管般的凸起蔓延在剑身上。
一般来说斩业剑都有愆那背后那些延伸出来的血脉经络支撑浮在空中,但显然现在由于太过虚弱而失去了力量。愆那觉得有些难堪, 连从自己的身体中延伸出来的斩业剑都控制不了的自己实在太丢人了。他感觉一双和暖温柔的手轻轻揉了揉他已经失去知觉的手臂肌肉, 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被吊着太久了, 一会儿被放下来的时候可能没办法抬起手来, 你不要急。”
愆那皱眉,挣扎着用嘶哑到难以辨认的声音问, “我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在人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的时间。在这儿就是四百多天的时间了……”
愆那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他一直在被注入那些令他昏沉的粘液, 不能分辨现实和虚幻,也难以感受时间的流逝。浑浑噩噩中他竟然已经被关在此地一年多了?
虽然一年的时间对于寿命极长的地狱道众生来说不算什么, 但为何要不由分说就囚禁他这么久?酆都难道都没有找他么?
而且……颜非……怕是要急疯了……
此时此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原本答应给颜非好好过一个二十岁生辰,还打算给他买套新衣服当生辰礼物,现在却已经错过了。那小子只怕又要说他说话不算数了。
“没事, 现在给礼物也来得及。”那寻香鬼轻飘飘的声音忽然传来,愆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迷糊不清地将内心想的东西嘟哝了出来。
“你……你认识颜非?”话刚说完他忽然痛苦地低呼一声, 失去了上方铁链的悬吊,双腿竟无法支撑身体, 整个人软倒在地上。手腕上早已被勒出足以见骨的狰狞伤口,血迹顺着手臂蔓延下来。肌肉中如千万针扎的麻痒酸痛如爆炸开来, 竟仿佛不属于自己了一样不能动弹分毫。他强行咬住下嘴唇才没有痛叫出声,担心会引来守卫。
那寻香鬼忙来到他身边,帮他按揉着僵硬发黑的手臂肌肉另血液流通,轻轻帮他拂开脸上和缠绕在角上的白发。他看着愆那强忍痛楚的样子,喉咙里咕噜一声才道,“别急,现在他们对你的看守很松懈,我把外面那两个鬼迷晕了,暂时不会有谁进来。”
好在青麟鬼愈合能力很强,愆那积攒了一会儿力气,很快便已经能够活动双腿和双手了,虽然还远远不似平时灵敏。他扶着那寻香鬼的手臂咬牙站立起来,背后的斩业剑也有些不稳地升入空中,被他拉回背脊之内了。
那寻香鬼很有耐心,也不催他,看他的意识稍稍清明了些,体力也回复了不少,才架着他蹒跚着从那两块腐肉之间的开口挤出去。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肉质通道,仿佛什么动物的腔肠。隔几步远便能看到一条被剖开的缝隙,透过那缝隙时而传来凄厉的惨叫哀嚎之声,全都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古怪音调。透过一道薄膜,隐约可见一只长着十几只手的人形蜈蚣在腐蚀性极强的酸液中挣扎,面目被烧得糊成一团,看到他们经过便对着愆那和寻香鬼伸出血肉模糊皮肤剥落的手求救,发出婴孩般尖细的哭叫,但是手一接触到粘膜忽然四壁又喷吃了更多腥臭的粘液来。
不远的地面上躺着两个黑甲士兵,似乎已经失去知觉。
愆那此时已经不需要搀扶便可以行走了。那寻香鬼似乎对这里还算熟悉,一听到有侍卫说话的声音便立刻带着愆那往附近一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的肉块缝隙中钻过去。那腔肠愈发狭窄,而且道路陡峭,若不是地上有很多褶皱可以踩踏一不小心便会一路滑下去。如此几番转折,四下越来越寂静窄仄,就连众鬼的哭号声也几乎听不见了。空气愈发闷热,弥漫着一股组织液的酸臭。
“这是何处?”愆那问。
“若耶宫底下的地牢,我们现在在地牢非常靠下的地方,据说这儿就算是那些负责看守的黑甲兵也不敢下来。”寻香鬼道,“好像是说这下面关着个怪物,连鬼都害怕的那种。”
一个鬼说出连鬼都害怕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奇怪。
此时愆那才有精力仔细看一看前面这个穿着黑甲卫衣服的寻香鬼。这种鬼业障不算深,所以一般都居住在距离酆都最近的等活地狱,而且数量不算多。他们喜欢追逐香气,若是长久不闻香便会容颜凋零,失去美貌变得丑陋不堪。所以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寻找味道好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