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206)
头陀派因此进入戒备状态,搜寻佛脑舍利之事也不得不暂停下来。
而偷盗佛脑舍利的始作俑者下了马,旁若无人地进入一间驿馆,上到三楼进了一间天字房。木尚嵇坐在轮椅上,认真地研磨着某种气味腥苦的药材,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向来人。
阿黎多将包裹放到桌上,坐到他面前喝了杯茶。
木尚嵇将包裹拿过来,打开后便看到一只简易的木盒,掀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一块半圆形的灰色骸骨,看上去与普通的骸骨没有任何区别。
木尚嵇有些失望一般皱起眉,“这就是佛脑舍利?”
阿黎多颔首,“不会有错。我碰到的时候感觉像是被烫到一样,普通的人类骸骨可不会伤到我。”
佛脑舍利,六合归一阵最重要的材料。
木尚嵇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岛上去?”
“今晚就走。”阿黎多左右看看,“你那个童岫师弟呢?怎么没见他粘着你?”
木尚嵇瞥了他一眼,“他出去帮我买点药材。”
阿黎多心中其实很烦那个硬要跟着他们过来的小子,不过念在这几日木尚嵇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很多,他也不好说什么,省得又惹木尚嵇生气,把关系搞得更僵。
阿黎多看看天色,道,“我去给你带点吃的回来。你师弟回来了,让他赶紧收拾行李。”
木尚嵇嗯了一声,却没有太多反应。
阿黎多下了楼,出了门,却又牵了马,奔向驿馆后那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他行至密林深处才停下来,靠在一根粗壮的毛竹茎上,静静等待。
却在此时,一些鬼魅身影从光影中倏忽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阿黎多四周,如一道黑暗的圆环向着中心聚拢过来。阿黎多一动不动,神情中却多了几分威严倨傲之色。那些样貌各异的“人类”逐个转到他面前,悄无声息地单膝下跪。
“拜见三殿下。”十几个人类一同说道。
阿黎多道,“免礼。”
原来这些都是阿鼻地狱的黑甲卫,附身在人类的身上。他们迅速起身,垂首静待阿黎多的命令。
阿黎多道,“通知各部,我们等待了几百年的时机终于要到了。”
众鬼难以自持地露出激动之色,但都训练有素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阿黎多继续说道,“六合归一阵成形之后,三十三天的地气都会大乱。天庭得到我的消息,必然倾全天之力进攻地狱。到时我会用庆忌传信,你们得到消息便立刻将所有通路打开。这段日子小心些,不要泄露鬼气,不要让任何天兵或魔兵察觉到。”
众鬼齐声应下,片刻后便又如数条飞掠而过的阴影消失了。
耳边不时有苍蝇一样的飞虫嗡鸣,阿黎多不耐烦地将之挥开,而后便骑上马回到客栈,叫了一些饭菜送到楼上。童岫已经回来了,见他端着饭菜进屋,冷冷地说,“取个饭菜这么久?”
阿黎多道,“去镇上打探了一下消息。计划变了,我们不回岛上了。“
童岫立时警觉起来,”不回岛上,你想去哪?“
“我要直接回地狱,将舍利交给仙君。阿木,我打算把你暂时安置到别处,地狱太危险了,我知道你们医仙派有办法以人身入地狱,但是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冒险。”
木尚嵇却说,“我同你一起去。”
阿黎多心下讶然。他本以为木尚嵇会巴不得摆脱他。就连童岫也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师兄!这太冒险了!”
木尚嵇低头看着自己缺少一截的残肢,淡淡地说,“若是能穿上鬼身,说不定我还有重新行走的机会。”
听罢此言,阿黎多原本多少有些莫名雀跃的心又沉了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不哭也不闹,却总是能令他心口产生某种古怪的酸涩窒息之感。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那会让他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就像现在,木尚嵇如此说,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他原本想的是,趁着地狱大乱之前,把木尚嵇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将他接回身边。不过留木尚嵇身边随时照料,或许也是好事。
童岫道,“那我也去。”
木尚嵇却说,“不,你不能去。你得回到岛上送信,将我们的去向告知白鹭恩。”
童岫有些不甘和猜忌地瞟了阿黎多一眼,后者却冲他得意地咧嘴一笑,眉目间全是挑衅。童岫气得牙痒痒,却没有办法违抗师兄命令,只得乖乖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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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波旬一战后,紫微上帝所受之创伤远比他表现出来的严重得多。
天界年的一年前,他开始出现了天人五衰的第一相。当时梵众天的普陀池中刚刚又诞生了一位新神,被离恨天的天府圣母收养。天界由于太过安逸富足,众天人时常觉得无聊,凡是能找到一点点庆祝的名目都一定会大肆宴饮一番。紫微上帝亲自设宴庆祝这一喜事,三十三天中许多有头有脸的天神都前来赴宴了。他还记得当时百花仙子正在流光溢彩的仙宫空中翩然起舞,她们身上如轻烟般的丝绦不断交织成优雅华美的图案,众仙都已经饮了几杯下肚,看得如痴如醉,目光迷离。
太昊头上向来是不会如其他的天人那样佩戴鲜花的。但是仙子们洒下的花瓣纷纷扬扬,也多半会黏在发丝之间。他伸手将卡在发髻间的花瓣取下,却见那花瓣褶皱发黄,竟是枯萎了的样子。
他当时愣愣地看着自己掌心的花瓣,久久不能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直到长庚仙君在旁悄悄问了句,“圣帝?”
他猛然回神,忙将那花瓣攥在手心。佯装若无其事。可是那晚接下来的所有节目,他都看得索然无味,甚至眼睛虽然看着面前的一切,那图像却无法进入意识之中,没办法被分解成有意义的符号。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早早离席,回到寝宫中,他愤怒地挥退了所有的侍者。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着相的紫微上帝,那些侍者都心惊胆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惴惴不安地守在寝宫门外。
突然间,所有的荣华富贵、权倾六道的至尊之位,都没有了意义。突然间曾以为遥遥无期的末日,已经到了面前。
他已经活了很久,见过不少天神的终结。那四个字是所有天人的禁忌,是众人都选择自欺遗忘却又无可避免的结局。
他开始仔细细数,自己这一生造过的善业和恶业,仔细权衡自己最后命魂的重量。而他算出的结果,令他心惊肉跳。
这不公平,他是六道之主,为了维护六道稳定,有时候不得不做出牺牲。凭什么他的善业恶业的计数方法和地狱里那些臭虫的一样?和那些无所作为籍籍无名的人类一样?他为了守护众生而杀生,有什么错?
一想到终结来临,他将失去自己辛苦得到的一切,失去所有的力量权柄和荣光,堕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狱,长出獠牙和鳞片……只是稍稍一想,便觉得背脊发凉。
不能接受,决不能接受。
而这个时候,他的宫殿门扉轻启,一道人影无声进入。太昊大怒,正想呵斥,却见来的是长庚。
长庚星君白皙的面容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愈发如月色般苍白,冷蓝的双瞳中盛满担忧。
“陛下……你还好么?”
紫微上帝的火气稍稍消了些。长庚目前是他唯一能够信任的神仙。
长庚的年纪比他小,但是智谋超群。当初与刑天争帝位的时候,他受到瑶姬的连累,险些满盘皆输。这个时候,长庚却暗暗派人约他私下相见。他曾经不明白,为什么长庚仙君要帮助自己来对付他的养父。
后来他才知道,刑天的性情暴躁并不紧紧是对外人的。长庚仙君从小就经常遭受刑天的惩罚毒打,还被威胁不准说出去。明明是天人的长庚,童年的日子却过得比很多人类还要惨。因此长庚知道,若刑天成为天帝,六道将永无宁日。他于是选择效忠太昊,因为他相信太昊是最好的选择。
之后十数劫的时间,长庚也确实如最初承诺的那般,对他忠心无二,为他殚精竭虑,扫除一切敌人障碍。
他若想要逃过这一劫,能相信的也只有长庚。
就当他的计划快要成功的时候,波旬,那个从出生开始就令他如坐针毡的年轻神明,偏偏在这个时候复生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人间轮转一遭不仅没有削弱波旬的力量,反而令他愈发强大。而自己的身体却在天人五衰的吞噬中渐渐衰弱。尤其是与波旬一场大战后,他竟然连现两相。如今任何天人看到他那张枯朽塌陷、衰老不堪的脸,都会知道他命不久矣。而波旬在众人前对他的指控也就被坐实了。
自己当初也曾如波旬一般有过拯救苦难苍生的理想。可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离初心越来越远?
是成为天帝之前,还是之后?
亦或是瑶姬死后?
寝宫大门打开了,一道孤独的脚步渐渐接近。今天紫微上帝已经撤走了昊天神宫周围的守卫,因为今日在宫中发生之事,除了长庚,不能有任何天人见到。
长庚悄然接近,手中捧着一枚通体荧红的诡秘宝珠。那是离恨天的法宝吞天珠,可以将硕大的东西压缩收小二不令其有损伤,湿婆之杖的原料之一。而此时,这珠子里装着的,便是愆那日前带到了离恨天的疯狂生长的魂结。
折损了数百名天兵,才将那瘟疫一般难以控制的东西收进珠子里。
紫微上帝宛如沙漠中干渴到极致行将就木的旅人看到了一片甘甜的清泉一般,失去了所有沉静优雅的仪态。他猛地掀开纱幕,伸出枯爪一般的手,一把将宝珠从长庚手里抢过来。他看了长庚一眼,用沙哑如老人般的声音说,“辛苦你了。”
长庚微微一笑,垂下头去。
紫微上帝将宝珠举到自己口前,将嘴大大张开。他手中的宝珠愈发明亮,像是有块状的东西在不断翻搅,一缕粘腻如血丝般的东西试探一般从珠子里扬起,触角一般探向紫微上帝口中。而紫微上帝则贪婪地用力吮吸,将越来越多的红色血丝吸出来,吞吃入腹。那副饕餮之态,犹如中阴界饿鬼。
那珠子里的红色迅速变得稀薄,而紫微上帝的腹部却在不断鼓胀,犹如孕妇一般膨胀起来。终于,那珠子变得澄澈干净,一丝红色也没有了。紫微上帝终于放下了珠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无尽的生命力充斥在每一条血脉里,他感觉那些死去的微子正在不断重生。
他得救了,他不必担心转生入地狱了!他重新夺回了属于他的一切!
他还是六道、还是天下苍生的主人!
可就在此时,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有一把巨硕的布满刀片的铰链,正在不停翻搅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他痛呼一声,手捂住腹部,不解地抬头看向长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