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208)
恨意如闷烧的火星, 在一片看似平静的死灰下缓缓升温。那恶鬼何德何能,竟能与上神一起出现在世人面前……
若是愆那摩罗真的没有喝执念酒, 不知谢雨城是否已将自己之威胁也告诉了他。若是如此, 他应当早做打算。现在的波旬精神不稳,若是被愆那摩罗利用这一点, 自己恐怕也有危险。他略略思索, 又将天冬唤来,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话。
却在此时, 忽然门外有人回报,说是上神回来了。
阿须云连忙出门相迎, 却见那站在玄蛟巨大的头顶上回来的不止波旬,还有那无论如何也拜托不了的青鳞鬼。阿须云心下一沉, 但还是恭顺地带着众天人、修罗、妖、鬼、精怪在波旬面前下拜,“恭迎上神得胜归来。”
波旬看了他一眼,眼神却有些狐疑陌生之色, 另阿须云暗暗心惊。但是他终究还是微微颔首,说道, “这一次上离恨天多亏你了,阿黎多那边如何了?”
“日前他已经将圣物带回, 待上神养好精神,便可以开始着手启动大阵。”
波旬轻哼一声, 转身冲愆那摩罗一笑,拉住后者的手臂便一起从玄蛟的头上轻盈跃下。玄蛟扬起巨大的头颅呼号一声,强壮的四肢猛然一蹬,一跃而起冲入空中,化作黄色的浑浊云气间一片游移的黑色巨影。
在所有天众、鬼众、妖众、修罗还有人类的面前,波旬紧紧地拉着愆那的手。愆那几次试图掩饰甚至甩开,都被他执拗地拒绝。那些追随他入了地狱的天人、修罗甚至是恶鬼全都瞠目结舌,议论纷纷。虽然有不少他的追随者听说他在自己的寝宫中囚禁着一个地狱恶鬼,但也不过以为是神明心血来潮的玩物,谁也没有想到波旬竟然会如此堂皇地与那青鳞鬼一道出现在众魔军之前。
愆那只觉得自己从未被这么多目光瞩目过,一时背上的鳞片也竖起过半。这种被盯着瞧的滋味着实不自在,也不知道波旬是怎么习惯下来的。
波旬环视众人,用朗然却威严的声音说道,“愆那摩罗是吾之尊师,亦是吾最重要之人。即日起尔等见他便如见我。”
窃窃私语声愈发大了,众魔兵面面相觑,都不安地看向最前方仍旧躬着身未得到平身之谕的阿须云。
众魔兵都知道,阿须云是除了波旬之外掌权最多之仙,可是现在凭空冒出来一个青无常,直教众人无所适从。愆那也微微睁大眼睛,这情形跟他们来的时候商量的不太一样啊?
他明明说的是自己想要低调行事,默默留在他身边便可。这个臭小子怎么就突然把他们之前在人间的关系给公之于众了?
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此刻已经直起腰身低眉敛目的清俊药仙。也不知他的心情是否真如面上那般,平静如春江之水。
若他果真对波旬有意,此刻定然对自己恨之入骨。如果恨得够深,便会有动作。
愆那不曾将自己对阿须云的怀疑告知波旬。毕竟阿须云追随波旬那么久,且就连波旬重伤痊愈到后来以人类之身复活,他们相遇的一切,寻根究底都是这城府极深的药仙之手笔。就算因为自己的事波旬已经对阿须云产生了芥蒂,但这芥蒂还不足以撼动波旬对阿须云的信任。
波旬是那样相信阿须云,甚至就连佯装被俘上离恨天之事,也只让阿须云知道,却不曾对自己透露半字。每每思及此,愆那还是会莫名心口微痛。
愆那知道,除非有实际的证据,否则贸然造成两人反目,得利的也只有离恨天。
阿须云终于微微颔首,温言答道,“臣谨遵圣命。”
追随着他的回应,众天兵才齐声应是。愆那心中愈发觉得,阿须云在魔君中的威信之高,只怕直逼波旬。虽然波旬才是魔君的灵魂,但若是有一天波旬与阿须云给出了相左的命令,也不知道各个部的将军会选择听从谁的命令。
这般关系,几乎就如紫微上帝与长庚仙君一般了。
从人间到地狱漫漫路途中,波旬时刻都要与他有身体接触,要么需要他将手放在他的背上,要么需要拉着他,如此才能得到片刻安宁,乍眼看上去如同无事一般。可是只要遇到一点点会令情绪产生波动的情形,他都极有可能失控。之前在人间的时候若不是愆那及时站在波旬和那个头陀派弟子中间,也不知那弟子现在还有没有命在。
在波旬要杀谢雨城的那一刻,愆那几乎要以为他救不下白无常了。那时候波旬眼中浓烈的憎恨和杀机,真实到令人害怕。所以其实愆那这几日每天都提心吊胆,紧紧盯着波旬面上最细微的情绪波动,也颇有些头疼疲累之感。只可惜现在的波旬可不是当初那个会察言观色的颜非,根本看不出来他的疲累,只是兴冲冲地带他冲入无明宫,去看那即将被用来催动六合归一大阵的“圣物”——释迦牟尼佛的佛脑舍利。
在那孔雀蓝色的美丽水池边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当时自己满心屈辱,欲死不能,结果到最后,竟还是接受了。
在水池旁,有两鬼恭敬拜倒。其中一名是摩耶鬼,高大的身形,俊美魔魅的面容,却正是许久未见的阿黎多。他用六只手共同托起一只木盒以示恭敬,说道,“末将不负使命,已经取得佛脑舍利。”
而跪在阿黎多身后的是一名没见过的焰口鬼。此鬼身形瘦弱,面貌在鬼中也算端正,皮肤苍白,唯有喉头发红,似有炭火藏在皮肉之中。焰口鬼聚居于大焦热地狱中,口中能喷出火焰,很能耐饥渴,只是耐力较差。可是这个焰口鬼身上却有一种愆那熟悉的气息——人的气息。当初在乾达身上也闻到过,只不过那时候觉得不可能,所以没有往那方面想。
看来又是一个用医仙派诡异的方法改变身体构造穿上鬼身进入地狱的人类。
会不会是上一次阿黎多求波旬释放的那个叫木尚嵇的男子?自己当猫的时候很受他照顾,后来从摄魂珠里出来也算是得到过他的帮助,欠他之数不亚于自己欠谢雨城和范章了。只不过木尚嵇此人在感情方面甚为单纯,也不知道阿黎多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愆那不动声色,打算不揭穿此事。
而波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那个多出来的鬼,兀自略粗鲁地抢过木盒,将盒盖打开。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游历人间初见佛陀之情景。如今,那彻底扭转了他人生轨迹的人类已经离开了六道,与整个寰宇融为一体,成了众生口中永恒不灭的一种概念般的存在——佛。而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头盖骨碎片。
谁也不会知道这圣人的头骨中藏着多么惊世骇俗的力量。那是能够扭转秩序的力量。
波旬兴奋地看向愆那,献宝一般将头骨捧到他的面前,“师父,我很快就可以还你自由了!我可以带你到任意的天道去生活,你再也不用转生,再也不用受苦了!”
听到转生二字,愆那心中微微一苦。
他还未放弃转生的念头。他留下来,只是想确定波旬无事。
并不是他恨波旬,也不是他不再爱颜非了。而是他知道,波旬要做的事永远没有功成身退的一天。他若是改写了秩序,串联了六道,他就对六道负有责任。即使他成功了,他也必须留下来,那些选择追随他的生灵会逼迫他留下来。而那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有简单的、波澜不惊的平淡日子。太大的权势会扭曲最强大的天神的灵魂,紫微上帝就是一个例子。他虽然相信波旬能够保留他的赤子之心,可经历了这么多,他也不得不对性灵持悲观态度。如果波旬有一天拜托了希瓦的影响,如果有一天波旬变了,如果有一天自己变了,那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但是这些他不能让波旬知道。他只是笑了笑,眼神中有着忧伤的温柔。
而这一切,都被随后跟入的阿须云看在眼里。
愆那此时转过身,一双澄黄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药仙。在这般目光注视下,阿须云竟有些隐隐的不安之感。
“我听闻药仙精通六道众生身体奥秘,如今我有一个地仙朋友,现了小五衰相,不知可有解救之法?”愆那用平稳的口气询问到。
他这样一问,波旬也像是猛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看向阿须云,“对了,那个黑无常范章救过我师父,年纪轻轻的也不知为何会现小五衰相。阿须云,你若能帮他便再好不过。”
阿须云微微一笑,“臣定会尽力。只是不知那黑无常现在何处?”
愆那道,“我亦不知。但若仙君有神药,交给我,我会转交给他们。”
阿须云于是知道愆那已经对他生疑,但出于某种原因,谢雨城还未将真相告诉他。他略略思忖,便说道,“药需对症而下,还需要面见病患,才能确诊。”
愆那微微眯起眼睛,“我听说他们二人在被关押期间,仙君曾亲至探访。那时候,仙君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么?亦或是在仙君探访后,他就出现了小五衰相?”
阿须云微微一惊,忙对波旬说道,“臣不过是担忧他二人是天庭细作,所以去审问了一番。”
波旬皱眉,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阿须云,忽然有怒色开始在眼底蒸腾,声音也渐渐变得危险,咄咄逼人,“我没有让你去审问他们,你为何要去?还有,你为什么说我师父喝下了执念酒?师父明明没有喝。”
阿须云面现惶然,忙下拜道,“兴许是那谢雨城为了解释自己的行迹胡乱指控。是臣失察!”
愆那此时却轻轻按住波旬肩膀,“我相信仙君不过是思虑周全,想要多问一问罢了。如果仙君真的能救我的朋友,如此小事又何须计较?”
阿须云知道,愆那此言看上去是在安抚波旬,实际上却是对他的威胁。他是想告诉自己,如果自己不救范章,他完全可以另波旬与他反目。
他不得不咬牙对波旬保证道,“臣会回去查阅一些典籍,尽快配出药方。”
波旬看向愆那,后者对他点了点头。波旬于是才稍稍缓和了神色,对阿须云说,“既如此,便劳你费神了。”
而此时,愆那居高临下看着匍匐在地的阿须云,脸上虽没有太多表情,但是在阿须云眼中,他仿佛是在嘲笑他。
笑他枉费心机这么多年,到头来波旬却只对他愆那摩罗一人言听计从。而这一切,究其根源竟然是他自己一手造成。阿须云从未如此厌恶憎恨过一个恶鬼。看他从前那副状似无脑也不聪明凡事解决只靠蛮力的样子,看来竟是自己低估他了。
而阿黎多看着三人间紧张的气氛,心下也在暗暗盘算。按理说得到了佛脑舍利,波旬应当会想要尽快催动大阵。但现在看波旬的情形明显不对,眼神瞬息万变,情绪极为不稳。在这种情况下催动大阵太过危险,不仅有可能失败,而且若大阵陷落,地气紊乱,只怕六道都将遭劫。
而天庭此时怕也无暇分身,毕竟……昊天神宫在那一战之后就闭锁起来,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